小公主(第5/5頁)

此時朝陽初起,我明確地知道,這是我的節日,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帶著驕傲與恐懼,如此近地看著她。

“我從未想到,榮安公主乃是全天下最好的裁縫和繡娘呢。”

她笑了。她身上深具蠱惑之力的衣服,能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現在,唯有我的華服能與之抗衡,能從周圍的一片黯淡中分離出我的光彩。因而,我能看到一個與往日不同的她,別人看不到的她。哦,她的蒼老超出我的想象,陽光下,如果不被她身上的衣服和光芒四射的首飾所蠱惑,人們會看到一個衰老可怖的女人,如果再多看幾分鐘,她就會變成我在那殘垣斷壁中窺見的骷髏——她不允許我看下去,她松開左手,卻張開了右手。一只非常小的蛾子在她手心裏翻拍著翅膀。我一眼認出,它出自我的針腳,出自我勾畫的圖樣,它是我夜間放出的飛蛾。她很快攥緊手,蛾子攥在她手心裏了,她也將我緊緊攥在手中。

“我會好好保管它。”她輕輕推開我。

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的真實處境,我無法與她抗衡,蛾子或者蝴蝶飛出宮墻,飛出後宮,哪怕飛出京城都是無用的,沒有用,與那端坐寶座的骷髏相比,一切都將黯然失色。我垂下眼皮以掩飾眼裏的淚光。盡管它是我繡過的三百只飛蛾中的一只,可掌握了它也就掌握了我,因為,每一個刺繡,無論蝴蝶還是飛蛾,抑或蜈蚣,其實出自同一種東西,它們來自我的靈魂——我低垂雙目,拜別新帝新後,我害怕他們從我眼裏讀出厄運。看見厄運就會招來厄運。好吧,皇帝,皇後,你們看見的,是一個即將消失的人。

我從住進公主府的第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拿起繡花針和絲線,我失去了對刺繡的全部興趣。我全部的理想都土崩瓦解,我將嫁衣收好,在好天氣裏拿出來晾曬,用最好的香料防蛀,然而這一切都變得索然寡味。我在這裏的生活和皇宮並無二致,因為我從來沒有離開皇宮。我是聖母皇太後手裏的蛾子,她將它置於漆黑的所在,置於遙遠、深不可測的荒蠻孤獨之境,讓它終日圍繞著一具既死既活的骷髏飛舞,無休無止,沒有盡頭。它還被緊緊攥在她雖死猶生的手裏,聞著腐臭和朽壞的氣息。

那只蛾子就是我。

蛾子沒有恐懼,我有,不僅是恐懼還有厭惡,無時無刻的厭惡和恐懼通過蛾子向我滲透,日夜不息,無法中斷。恐懼就是被抓住後覺得自己永無逃脫,恐懼就是看到了一部分真實,而更多被隱藏的真實,形成黑暗,變成了恐懼的源泉。在恐懼的驅使下,我終於打破禁忌。1874年秋,每個白天,我放出一只蝴蝶,每個晚上,放出一只蛾子,飛回宮,去探看那些我尚未看到的真實。然而我再也沒有看見有價值的東西。我最終發現,所有人,最終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就是將自己的記憶,像儲存財物一樣,存在榮壽公主那些密封的木盒子裏。我和她同年出生,卻無往來,她入宮,是為了頂替我。我知道,她的翊璇宮,是一個死後的世界,那些記憶,和在記憶中重新顯現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抵禦孤獨和荒涼,而是為了等待一個被重新擦亮的時刻,像把生銹的舊鎖,等著重新洗凈,重新開啟,盡管,它已無法與新鎖等同。

這也是我的命運。

在弄明白這一點後,我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時間。這一天沒有被以節日的名義命名,也無重大的災難和喜訊傳來,這是一個普通又平淡的一天。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陽光很淡,很冷,我再次取出嫁衣,一件件展開。展開的衣服像一大片彩虹,鋪滿了公主府冬日灰暗的後花園。我想就在今天吧,我得讓所有鳥,蝴蝶,蛾子以及各種蟲類離開。這是一個無比瘋狂的舉動,因為隨著這絢麗彩虹的消逝,我也將隨之飛逝,像一片陰霾或彩霞般蹤跡全無。

當我繡在吉服袍上的鳳凰,扇動巨大的翅膀,飛離袍身,我也漸漸離開了地面。我並不知道,我將要去往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