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第3/10頁)

李蓮英撲倒在地,爬著靠近我。在離我的靴子三寸遠的地方停下來。我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只覺厭惡。

“請皇上吩咐奴才。”

盡管厭惡,可時間有限,我向李蓮英發出了第一個命令。

“釋放所有瓶子裏囚禁的夢,將通往地下花園的門打開。”

“遵命。”

這奴才,生平第一次對我說出“遵命”兩字。

就這樣,開始了。

時間到了。王商從翊璇宮取來烏足草放在延春閣前。點燃烏足草。我說。我心思平靜,像在做一件很久前千遍萬遍想好要做的事,又好像我對這一切都駕輕就熟,練習了千遍萬遍。而事情也會像該發生的那樣發生,不會有半點遲疑和延誤。我身邊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鐘表,整齊地敲擊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聲音猶如最好的樂曲。我似乎一直在等著一個時刻。這個時刻。這些嘀嗒聲。一切都曾發生過,十分熟悉,令我恍惚。

磨指說,從李蓮英的藏室散出一縷一縷奇形怪狀的青煙。

這些有形狀的煙霧將去尋找他們的肉身,與肉身心神合一,再次相合為人。地下花園的情形,也該一樣。若在地下花園,夢與肉身相合為一,便會互為消散。在地上,夢只會令人沉睡。很快,院子裏站著的一些無夢人開始打哈欠,醉酒般顛倒踉蹌,嬰兒般倒地睡去。是我們去綺華館的時刻了,我握緊愛妃的手。我覺出她在微微顫抖,她緊緊依偎著我。

“皇上,我們會贏嗎?”

“一定會。”

“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

“也許是你,也許是我,也許是我們各自、分別解開咒語。盡管大公主說你是來接替她的薩滿。可喚醒我,才是你進宮的使命。否則我不會相信,也不願相信詛咒。因為我不想、不願,厭惡和恐懼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所有的鐘都敲響了,這是覺羅獲救的最後機會,我怎麽能錯過呢?”

此刻,所有的鐘表都像晨鐘般敲響,發出頓挫抑揚的鳴聲,催促我們行動。

我們向白煙燃起的方向而去。一路,我們眼見不斷湧出的被釋放的太監的夢。夢發出尖銳的呼號,召喚無夢人前來,與它們相合為一。它們,是一個又一個薄薄的、透明的人形,從顛倒的地下花園逃出,來到地上。它們柔軟,極易變形,在夜風中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被夢召喚的無夢人,睜大眼,聆聽動靜,湧向呼號聲傳來的地方。他們對太後的忠心被夢解除了。即便太後知道這龐大後宮發生的變故,也不能阻止夢的離散與回歸。

夢由鼻孔鉆進自己多年前的人形。

在我們身邊,到處都是走著,跑著,辨認夢的無夢人。

最重要的,是繆先生在福昌殿裏睡著了。那雙畫摩羅花的手,也睡著了。

急於得到夢的迫切,使奴才們看不見手牽手走過的皇帝和他的妃子。從惠風廳到延春閣,這一帶從未像今天這樣淩亂過。許多宮女太監走著走著,便倒地睡去。這是夢與身形相合的結果。積攢多年的夢,要睡多久才能醒來?我不得不下令,讓李蓮英暫留幾個無夢人,將倒地睡去的太監匠役,搬到乾清宮前的廣場上。磨指清點人數,說有兩千人睡死在廣場上,情形實在不堪。如果所有宮人都睡著了,紫禁城就陷入了癱瘓。這正是我需要的。在宮裏,主子離開奴才便寸步難行。此刻,我沒有時間顧及睡死過去的人群。延春閣前,烏足草的煙霧直直升起,如狼煙,又似白色長帶。近看,則是條煙霧狀的天梯。我們奔向延春閣,接近天梯。這樣的天梯我並不陌生,在天壇祈祀的吉禮中,宮裏的薩滿會攀援天梯代皇帝向上天祈福。

我說出“天梯”兩字時,梯子的形狀更清晰了。

黑薩滿從梯子上走下來。

他通體黑衣。黑冠,闊袖黑袍,黑鬥篷。腰懸黑鼓。我雖從未見過這樣的裝束,卻並不陌生。

“參見皇帝陛下,黑薩滿應招而來。”

黑薩滿施禮,並非宮廷之儀。我卻知道,這是古老的禮儀。我對這種禮儀的熟悉,遠遠超出了我的記憶。我一定在哪裏見過,這一幕也一定發生過。

“你從何而來?”

“黑薩滿踏著青雲,又剛剛走過天梯。在皇帝眼裏,這是一條白煙的天梯,在黑薩滿腳下,卻是刀鋒劍刃的天梯。黑薩滿從天上來。有三百年,黑薩滿沒有走過這樣的梯子了。在三百年前,黑薩滿就是踩著這樣的梯子代王詢問天意,為王祈福。而今,卻為邪靈而來。為了尋找邪靈,我不得不轉世為十二種禽獸,藏匿身形。我要隱藏和保護的,是我作為黑薩滿的全部智慧、記憶和能量。我避開人,我只需要單純的肉身和空無幹凈的腦袋。皇帝,二百八十三年裏,我周轉了十二世。在十二世裏,我曾是虎、狼、豹,野狗和羚羊,也曾是蛇和螻蟻。我還曾是海東青與魚。有一世,我是一棵樹。近來,皇帝或許看見過一只棲在松柏之上的黑鶴,皇帝,我以黑鶴之身在宮中停棲有數月之久。當皇帝在武英殿前奏樂時,我曾附身於樂師廣庭,告訴皇帝摩羅花的由來。這與我而言,實為冒險之舉。那時,我尚未使白薩滿復原。我繼續等待,我等著烏足草的煙霧招來我的第十二世。第十二世,我轉回人形,與二百八十三年前的黑薩滿,如出一轍。我托身黑鶴隱於夜空,踩著天梯,恢復了黑薩滿的身形。這是黑薩滿最後的機會,也是皇帝的機會。我輪轉十二世得以拜見皇帝,是因為,皇帝陛下,是預言中破除咒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