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第2/4頁)

“這是葉赫城最尊貴的公主,她的名字叫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她名字的含義,是如美玉般美麗的女人。”

隨著父親洪亮的嗓音,從這天開始,我的美貌成了葉赫一城人的驕傲和傳說。

在父親將我正式介紹給我的族人和各部的貝勒王之後,一輪求婚的隊伍便列在了父親的宮殿前。我還是住在綺春園,每天會有一乘步輦將我送進父親待客的地方。父親接待的那一批又一批慕名而來的追求者,在我看來,不過是一批又一批好色之徒。父親倒並不急於將我嫁出去,自從我當街走過後,父親的念頭起了變化。父親認為既然我急於成為葉赫城公認的公主,那就意味著,我的命運已然與葉赫城的命運聯結在了一起。

父親在我的婚事上小心斡旋,考慮的,全是與我無關的事。這樣的結果,在我承諾父親絕不出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然而,我難以理解父親對努爾哈赤的態度。父親似乎並未打算懲罰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依然是父親的馬童,每天幹著跟以前沒有絲毫分別的活兒。父親從努爾哈赤手裏接過韁繩時,也從未正眼瞧他一眼。當我的追求者們向父親進獻禮物時,努爾哈赤能聽到沿著墻壁爬入馬廄的不絕於耳的禮樂之聲。努爾哈赤像過去一樣,小心翼翼,整理父親的馬廄,使每匹駿馬都如綢緞般光滑潔凈。他為它們配上光彩奪目的馬鞍和鑲著寶石美玉的腳蹬。努爾哈赤似乎沉浸在每一個細小的活計裏心無旁騖,並沒有罪責等著他,而他看上去對未來似乎也沒有什麽想法。他安於現狀。與此同時,父親則表現出對於禮物的極度重視與好客的熱情。父親似乎將他的馬童忘記了,又似乎從未意識到為他牽馬拽蹬的人,曾經犯下潛入綺春園盜走公主這則罪過。他們在一堵墻的兩端,各自沉醉於自己的角色,這讓我感到不安。我知道父親殺心已起絕無更改的余地,他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間和機會。憑著對父親的了解,努爾哈赤在心裏盤算著應對之策,他畢竟在這裏待了六年。因此在父親送走賓客後,父親那張平靜的臉孔,竟然與努爾哈赤的表情如出一轍。

他們如此相像。

當我在暗中揣測時,我覺察到父親和努爾哈赤不僅表情相像,甚而眼睛裏的那塊深黑色,也是相同的。他們各自藏著各自的深淵。他們看著我,卻像看著更遠的地方,在更遠的地方,他們也許已經兵刃相向。然而,父親大可不必將一個馬童看得如此重要。父親感受到馬童的威脅,除了他進入過綺春園,薩滿的提醒也讓父親不能等閑視之。當年預言我是亡國之女的,葉赫最有威望的薩滿,提醒父親潛藏的不祥。這不祥尚不明確,薩滿看見有股力量雖未成形卻正在匯集。父親一貫警覺,防患於未然是父親慣用的策略。將我安置在身邊也是為了防患於未然,父親心裏說絕不能讓預言發生,與此同時,父親從我的追求者身上,看到了我的價值。

新近出現的這股力量來得突然而急迫,使得最有威望的薩滿——人們都叫他黑薩滿,因為他膚色黝黑,又常年四季穿黑法衣,戴黑法冠——反而躊躇。然而,除掉這可能的禍害卻是十分必要的。黑薩滿在父親的大殿裏來回踱步,像在測量土地的長度,又像是尋找遺失之物。後來他脫去鞋子,任憑雙腳將自己帶到父親的馬廄,那裏拴著幾百匹名貴的馬匹,它們是葉赫城父親眼裏的珍寶。努爾哈赤正埋頭清理馬廄,他蹲在水槽邊的暗處,不留意很難看清那裏有一個人。黑薩滿的目光集中在這個馬童身上,他早知他只是個覺羅的人質,當年,他來時是一個羸弱的男孩,現在看上去也並不過分強壯,他身上沒有什麽引人注目的東西,他像一個低等仆役般專注於手中之事。黑薩滿知道父親可以以任意理由處死這個人質,然而最好的方式還是送回建州交由覺羅部發落。他緊盯著這個全神貫注的背影有一炷香之久,然後無聲無息,離開馬廄。

黑薩滿的警告將父親拖入了兩難之境。一方面,殺死這個無足輕重的人,可以用任何理由也就是說無須理由,比如說病亡或是暴亡,可此人又身為覺羅貴族,盡管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卻也曾是父親當年讓他做馬童的理由。努爾哈赤是金順帝的第八代孫。這是一種秘密的滿足,作為人質,又是一個敏感的問題,殺死人質若被建州知曉無疑會挑起兩部間的矛盾,如果覺羅部足夠強大,那麽覺羅與葉赫間的戰爭就勢在必行。然而黑薩滿對父親說,除去這個人將會確保所有災禍都遠離公主。黑薩滿比父親更早看出,我已經利用美貌獲得大多數葉赫人的支持,我為自己設定了一道堅固的防線,秘密處死我,或是宣布我為妖女當眾處死,都會引發這一城人的質疑和反對,這個局面,父親也看到了。如果僅僅除去努爾哈赤即能消除我身上的不祥之兆,那麽這件事,其實是輕而易舉的。父親本來殺心已起,而黑薩滿的提醒雖說令父親正中下懷,卻又生出些許疑惑。為了檢驗努爾哈赤將在數年後成為葉赫勁敵,這則預言的可信度,父親設了一個小局,父親想要看看這個馬童到底會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