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瘋子(第2/6頁)

“亡者有回生返世嗎?”

“我以為你曉得這種事情。”薩普利瞟了雀鷹一眼,停一停才說。

“我就是想知道它。”

薩普利沒答腔。法師突然注視他,那是專注有力的正視,但他語氣柔和:“薩普利,你是想找到一個永生的門路嗎?”

薩普利也注視法師片刻,然後將蓬亂紅褐的頭埋在臂彎裏,兩手圈住腳踝,前後搖晃起來。似乎他一感到害怕就會變成這副德行;而一變成這副德行,他就不講話,也聽不進別人講話了。亞刃泄氣且嫌惡地轉身走開。他們怎麽可能與薩普利同在一條十八呎長的小船裏,相處數天或數周?那樣,無異於與一個罹病的靈魂同宿一個軀體……

雀鷹走來船首,到他身邊,單膝跪在船梁上,望著昏黃的遲暮,說:“那人心性溫和。”。

亞刃聽了這話,沒響應,只冷淡詢問:“歐貝侯是幹什麽的?我從沒聽過這名字。”

“我也是看航海圖才知道這名字,曉得這地方,詳細就不清楚了……瞧那邊,戈巴登的伴星!”

那顆晶黃色的星星高懸南方天空,它的下方,左邊有一顆白星,右邊有一顆藍白色的星,合著照亮幽暗的海面。三顆星形成一個三角形。

“它們有名字嗎?”

“名字師傅也不曉得它們的名字。歐貝侯島和威勒吉島的居民說不定有替它們取名,我不知道。亞刃,現在,我們在那個‘終結符號’底下,要進入奇異的海域了。”

男孩沒答腔,只注視無邊海洋上方那些無名星鬥,表情好像很厭惡。

南方春季的溫熱覆罩海面,他們在其上西航,日復一日。天空雖清朗,但亞刃老覺得天色陰郁,好像日光是透過玻璃斜射。遊泳時,海水溫熱,不太能使人神清氣爽。腌漬的食物一點也不美味。一切都讓人不爽不快。只有入夜時,星星一天比一天亮,他會躺著觀看,直到睡著。一睡著就做夢,老是夢見那片荒野、那個坑洞,或是一處被懸崖包圍的山谷,或是低空下的一條下坡長路。而不管夢見哪裏,總是很暗,而且他內心非常害怕,又沒有脫逃的希望。

他一直沒向雀鷹提起這些夢。重要事不論哪一件,他都不對雀鷹講,只聊聊航行中的日常瑣事。至於雀鷹呢,他本來就是一直神遊物外,現在更是習以為常地沉默了。

亞刃總算明白自己多麽傻,竟然把一己身心全部交托給一個惶惶難安、秘不外宣的男人。這個男人只會聽任內心沖動宰制,一點也不曉得掌控個人生命,遑論拯救自己的命。照目前情形看,他已經情緒異常了。亞刃認為,異常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失敗——巫藝忝為人世間強大的力量,卻失敗。

現在,那些知曉巫術秘法的人應該很清楚:像雀鷹及歷代術士巫師等人,他們獲得名望與權力的魔法,實際上沒有多少訣竅可言。那些魔法頂多只能利用一下風、天氣、醫療草藥等等,或者巧妙展示霧、光、變形等幻象,但這些技藝都只是把戲,唬唬無知者倒還可以。事實終究沒變,巫術並不能予人真實力量去淩駕他人,也完全不能用來對抗死亡。法師與常人無異,並沒有活得比較長久。他們空有許多訣竅,卻連把逐漸逼近的死亡多拖延一個時辰也辦不到。

即使在小事方面,巫藝也不值得信靠。雀鷹一向吝於運用技藝:只要可行,他們就藉自然風航行;他們的食物是靠釣魚而來,用水也同任何水手一樣儉省。在斷斷續續的逆面陣風中接連航行四天之後,亞刃問雀鷹,要不要在帆內注入一點點順風,雀鷹搖頭,他便問:“為什麽不呢?”

“我不會要求一個罹病的人去賽跑,”雀鷹說:“也不會在一個負荷沉重的背上多添一顆石頭。”亞刃搞不清楚他是指他自己、亦或指整個世界。雀鷹每次回答問題時總是很勉強,答案又很難懂。亞刃心想,這不多不少就是巫藝的本質:在意義上做有力的暗示,卻什麽也沒說;在行動上保持無所作為,以意味無上的智慧。

亞刃本來一直努力不理薩普利,但根本不可能。且無論如何,開航不久他便發覺,他與那瘋子竟有一種盟友關系。薩普利的亂發旦言談破碎不全,使他顯得瘋,但他其實不是很瘋——或者說,不是很純粹的瘋。真的,他最瘋狂的一點,恐怕只是“怕水”這一項而已。要他上船來,已是鼓足勇氣了,而他的恐懼一直都沒有減少。他老是低著頭,以求無須見到海水在周圍洶湧起伏,也無須見到船只薄弱的外殼。若在船上站立,他會暈,所以一直緊靠桅杆。亞刃頭一回下水遊泳,從船首投海,薩普利見狀,驚駭大叫。等亞刃爬回船上時,那可憐的男人嚇得臉色鐵青,說:“我以為你想溺死自己。”亞刃聽了只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