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瘋子(第3/6頁)

下午,薩普利趁著雀鷹靜坐冥思,不聽也不想的機會,很小心沿著船梁走到亞刃旁邊,低聲說:“你不會是想死吧?”

“當然不。”

“他卻想死哩。”薩普利說時,下巴朝雀鷹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說?”

亞刃的口氣頗見派頭。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薩普利的年紀雖然長他十至十五歲,也當那種口氣是自然,便馬上禮貌回答——雖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個秘密所在。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不相信……那個應許。”

“什麽應許?”

薩普利擡眼對亞刃投去銳利的目光,他那雙眼睛頗含一些男子氣概——雖然他的男子氣概已經損毀。不過,亞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強。薩普利很小聲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

巨大涼意流遍亞刃全身,讓他想起那些夢:荒野、坑洞、懸崖、暗淡的光線。那是死亡,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須脫逃、必須找到一條路,就是要逃離死亡。可是,門坎站了一個頭頂披覆黑影的身形,手執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還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這一回,亞刃是初次與薩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雙淡棕色的眼睛,相當清亮。亞刃在那對眼裏發現自己業已了然,也發現薩普利所知與他略同。

“他,”絲染師傅朝雀鷹動動下巴,說:“他不肯放棄他的名字。沒有人能從頭到尾一直執持自己的名字,那條路太窄了。”

“你見過那條路嗎?”

“在黑暗中、在我腦袋瓜裏見過。但那還不夠,我想去那裏親眼瞧瞧那條路。同樣,我也要用眼睛在這塵世找一找。萬一……萬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條路、找不到那地方,怎麽辦?多數人無法找到它,他們甚至不曉得有它存在。而我們當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備力量,但就算具備力量,仍是難,因為你必須放棄力量才能到那裏……不再有咒語、不再有名字。真的太難了,沒辦法在腦袋裏進行。而且,人一死,頭腦也跟著死。”每提到“死亡”兩個字,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預先知道我能回來。我想去那裏,去生命那邊。我希望活著,希望有安全。我頂討厭……頂討厭這片大海……”

絲染師傅縮起四肢,有如蛛蜘墜落時縮起四肢的模樣。他特別把剛硬的頭垂在兩肩之間,以便遮掩海洋的視象。

那次之後,亞刃沒再躲避交談機會,因為他知道,薩普利不但與他看法一樣,連恐懼也相同。既然如此,那麽,萬一碰到最糟的情況時,薩普利可能會協助他對付雀鷹。

他們在時吹時止的平靜微風中,緩緩西航。雀鷹假裝是薩普利在引導他們,其實不是。薩普利對海洋一無所知,也從沒看過航海圖,從沒上過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實,引導他們的是法師,而且法師故意引導他們走錯路。亞刃現在已經看出來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師知道:他們及其余同類都在尋找永生,而且有的已獲應許、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應許邁進,最後說不定可以找到。身為大法師,內心的驕傲及自負使他擔心別人可能已獲得永生,他嫉妒他們,也怕他們,不希望有人比他還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進開闊海,遠離所有陸地,直到他們完全偏離,無法重返世界,最後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會死,所以得防止別人獲得永生。

航程中,有時雀鷹會對亞刃說說如何駕船的瑣事,與他一同在溫熱的海中遊泳,或是在大顆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現在,對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無意義。他有時注視他同伴,看著他那張堅毅、嚴峻、包容的臉龐,心中會想:“這是我的大師,也是朋友。”他好像無法相信自己會懷疑這結論,可是不一會兒,他又心生懷疑,然後就會與薩普利交換眼色,互相警告多留神這個共同敵人。

每天雖然日照炙熱,卻單調。它的光亮躺在徐擺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層虛假的裝飾。海水蔚藍,天空也蔚藍,一無變化或遮蔭。微風時吹時停,他們得轉動船帆去迎合,如此這般,緩慢地航向無盡。

一天下午,他們總算遇上輕緩的順風。接近日落時分,雀鷹手指天空,說:“看。”船桅上方高空有一排海雁橫空飛翔,整體看來,宛如一個黑色的神秘符號在天空擺動,向西飛去。“瞻遠”尾隨,第二天便可見到一大塊陸地。

“那就是了,”薩普利說:“那個島,我們必須去那裏。”

“你找尋的地方在那島上?”

“對。我們必須上岸。最遠到此了。”

“這陸地想必就是歐貝侯島。再過去,這南陲地帶還有個威勒吉島。威勒吉島的西邊有很多西陲島嶼。薩普利,你確定這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