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驛站(第4/16頁)

“跟我說你還記得什麽?”他對傑克說。

“只有一點點。而且也沒有頭緒。”

“告訴我。可能我能拼湊出個頭緒來。”

男孩想了一會,不知從何說起。他想得很痛苦。“有一個地方……是在這裏之前的地方。這個地方很高,有許多房間,還有個平台,你可以站在上面看其他的高樓和水。在水裏,有一尊很高的雕像。”

“雕像放在水裏?”

“對。是一位女士,戴著頂皇冠,拿了把火炬,還有……我想……她的另一只手裏拿著的是一本書。”

“你不是在編故事?”

“我猜我是瞎編吧。”男孩絕望地說,“街上,有東西可以讓你坐在裏面,它們叫汽車。有的大,有的小。那些大的是藍白相間的,而小的都是黃色的。有許多黃色的小車。我走著去上學。街兩邊有水泥鋪的路。很多窗戶你能往裏面看,那裏放著更多的穿著衣服的雕像。那些雕像賣衣服。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瘋狂,但那些雕像的確賣衣服。”

槍俠搖搖頭,想從男孩的臉上找出一絲說謊的痕跡。但他沒有看到。

“我步行去學校。”男孩固執地重復著。“而且我有一個”——他的眼睛眯起來,嘴唇微微動著,仿佛努力地要想起什麽——“一個棕色的……書……包。我帶著中飯。還戴著”——嘴唇又動起來,痛苦的樣子——“一條領帶。”

“領帶?”

“我也不知道。”男孩的手指慢慢地在喉嚨口做了個拉緊領帶的動作,而槍俠還以為這是個將人吊死的動作。“我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又向一旁看去。

“我幫你睡下吧?”槍俠問。

“我不困。”

“我能讓你瞌睡,而且我能讓你記起些事。”

傑克充滿疑惑地問:“你怎樣做?”

“用這個。”

槍俠從槍帶上抽出一粒子彈,在手指之間來回轉。他的動作十分靈巧,平滑得像油在流動。子彈在手指上輕易地翻著筋頭,從拇指和食指之間到食指和中指之間,到中指與無名指間,再到無名指和小指間。它消失了片刻後又重新出現,仿佛在飄來飄去。子彈在槍俠的手指上行走。當他離這個驛站只有最後幾裏路時,他的腳完全是在機械地運動,他的手指就像那樣動著。男孩看著他的手指,最早的疑惑被喜悅代替了,接著他變得如癡如醉,完全沉浸在手指的運動中,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迷茫,最後慢慢閉上了。子彈仍然在來回跳著舞。傑克的眼睛又睜開了,看著槍俠手指間平穩快速滑動的子彈,過了一會,它們又閉上了。槍俠繼續著他的小把戲,但是傑克的眼睛沒有再睜開。男孩的呼吸緩慢而平穩,他睡著了。難道這也必須是槍俠行程中的一部分嗎?是。無法避免。這有種冰冷的美感,就像堅硬的藍色冰袋四周用蕾絲做成的紋飾那樣。他好像又一次聽到他母親的哼唱,這次唱的不是西班牙的雨點了,而是甜蜜的搖籃曲,在他被搖得快睡著時聽到的那種似乎從遠處傳來的歌聲:蠟燭包包,親親寶寶,寶寶帶著你的籃子來這裏。

這不是槍俠第一次感到那種靈魂深處的痛楚。手指優雅地操縱著的子彈突然變得面目可憎,就像怪物的足跡。他停下來,子彈掉在手掌上,他握緊拳頭,使勁地擠著子彈。如果它爆炸的話,那一刻槍俠會為自己毀了那只靈巧的手而高興,因為它惟一的天賦便是殺人。世界上充滿了殺戮,但是這一事實絲毫不能帶給他任何慰藉。謀殺,奸淫,還有其他的無法說出口的行徑,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崇高的目的,該死的崇高,該死的神話,為了聖杯,為了塔樓。啊,那座塔在萬物的中心(人們是這樣說的),它那黑灰色巨大的塔身直聳天際。在他被風沙吹久了的耳邊,隱隱有他母親甜蜜的歌聲:闃茨,棲茨,葜茨,(注:此處原文為:Chussit,chissit,chassit,高等語,意為十七,十八,十九。)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他定了定神,把兒歌,兒歌的甜美擠出自己的腦袋。“你在哪兒?”他問。

3

傑克·錢伯斯——有時也叫巴瑪——拿著他的書包下樓。包裏裝著地球科學的書,地理書,一本筆記簿,一支筆,還有午餐。午餐是他媽媽的廚師格麗塔·肖太太做的,他們的廚房裝潢得富麗堂皇,一個風扇永遠轉著,吸走不該有的異味。他的午餐袋裏有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夾著紅腸、生菜和洋蔥的三明治,還有四塊奧利奧餅幹。他的父母並不恨他,但似乎他們心裏從來也沒有他。他們完全將他交給格麗塔·肖太太,保姆,暑假的家庭教師,和他所在的派珀學校(私立學校,而且絕大多數學生都是白人)。這些人都是該行業中最好的專業人士,他們對傑克從未有過超越他們身份的舉止。沒有一個人敞開胸膛親熱地擁抱他,但他媽媽讀的歷史浪漫小說中經常會有這種擁抱場景,他也曾看過一些他媽媽常看的小說,想從裏面找一些“熱烈場面”。他的爸爸有時把這些小說叫做“歇斯底裏小說”,或者說成是“撕開女人緊身胸衣的故事”。有時傑克站在緊閉的門外能聽到他媽媽充滿諷刺地向丈夫回嘴。他的爸爸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傑克能從一列瘦削的剃著平頭的男人當中把他辨認出來。也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