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自身的命運 第四章

我剛進門,貓頭鷹便走出了黃昏界。它向上一飛——頓時我覺得它的爪子輕輕地紮了我一下,它急急朝冰箱沖去。

“可以為你搭個棲架吧?”我邊鎖門邊問。

我第一次看到奧莉加說話。它的嘴抽搐起來,顯然要很費勁才能擠出一句話。說實話,我怎麽也不明白,鳥怎麽會說話。而且還用人的聲音說話。

“不需要,否則我會下蛋。”

顯然這是想開開玩笑。

“要是我讓你不快,那對不起了,”以防萬一,我預先說道。“我也想擺脫這種尷尬。”

“我明白。沒事兒。”

我把頭伸入冰箱,發現裏面有吃的。幹酪、灌腸、腌制品……很想知道,四十年的陳白蘭地怎麽與腌得不很鹹的黃瓜搭配?可能它們會互相覺得別扭,就像我和奧莉加一樣。

我取出幹酪和香腸。

“沒有檸檬,對不起。”我知道這些熟食不怎麽樣,但就是這樣……“不過,白蘭地還不錯。”

貓頭鷹沒有吭聲。

我從吧台下一個拉開的桌子抽屜裏取出一瓶“庫圖佐夫”。

“要不要嘗嘗?”

“跟‘拿破侖’對壘的那一款嗎?”貓頭鷹發出笑聲,“不,不嘗。”

眼前發生的事兒很荒唐。我把兩個白蘭地高腳杯稍微涮涮,放在桌上。我懷疑地看看一團白羽毛,看看彎曲的短喙。

“你不會用杯子喝。也許該給你拿一個碟子來吧?”

“轉過身去吧。”

我照它說的做了。背後傳來翅膀的簌簌聲。然後是輕輕的、讓人不舒服的噝噝聲,使人想起或是被驚醒的蛇,或是漏氣的瓦斯瓶所發出的聲音。

“奧莉加,對不起,但是……”我轉過身去了。

貓頭鷹已經不在了。

對,我期待類似的情況。我希望,哪怕有一段時間讓它以人的面貌出現。我在想象中描繪了奧莉加——一個被監禁在鳥的身體裏的女人,一個記得十二月黨人起義的女人的形象:不知為什麽一個從舞會上跑掉的洛普欣公爵的女兒的形象呈現在眼前,只是年齡大些,莊重些,眼裏流露出智慧的神情,不過人有點偏瘦……

然而,凳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外表非常年輕的女人。她大約二十五歲。頭發像男人似的剪得短短的,兩頰很臟,仿佛好不容易才從火災裏逃出來似的。很漂亮,臉部線條猶如貴族般纖細。但是這燒焦的頭發……粗鄙怪誕的發型……

她穿的衣服真是叫人不敢恭維。

肮臟的軍褲、四十年代式樣的,敞開的棉衣,裏面是臟得發黑的套衫。一雙腳還赤裸著。

“漂亮嗎?”女人問道。

“還算可以吧,”我回答。“光明和黑暗……你怎麽弄成這樣?”

“我最後一次以人的面貌出現是在五十五年前。”

我點點頭。

“我明白。在戰爭期間你被用到了吧?”

“在整個戰爭期間我都被用到,”奧莉加笑容可掬地說,“在重大戰爭期間。在其他時間我被禁止以人的面貌出現。”

“現在沒有戰爭。”

“就是說,會有。”

這一次她沒有笑。我忍住一句罵街話,只是做了一個否定災難的手勢。

“你想淋浴嗎?”

“非常樂意。”

“我沒有女人的衣服……牛仔褲和襯衣合適嗎?”

她點點頭。她站起來——不自然地、可笑地揚揚手——奇怪地看看自己赤裸的腳。然後朝浴室走去,好像她不是第一次在我家淋浴。

我跑進臥室。她不一定會洗很久。

牛仔褲是舊的。但是尺寸比我現在穿的小些。不管怎麽說她穿起來還是會大……襯衫呢?不,還是高領絨線衫好些。內衣?算了,不行。

“安東!”

我把衣服卷成一團,掛好幹凈的毛巾,跑回來。浴室的門是開著的。

“你這是什麽水龍頭?”

“進口的,球狀式的……我馬上來。”

我走進去。奧莉加站在浴室裏,背對著我,光著身子若有所思地左右轉動著龍頭柄。

“往上,”我說。“往上提,這是水壓控制開關。左面是冷水,右面是熱水。”

“明白了,謝謝。”

她一點沒有因為我而感到害羞。當然,考慮她的年齡和級別……即使是過去的級別。

可是我卻挺不好意思的,這樣一來就我成了個下流坯。

“這是些衣服,也許你能挑幾件。當然啰,如果你需要的話。”

“謝謝,安東……”奧莉加看了看我,“別在意。我以鳥的身體過了八十年。雖然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在冬眠,但我還是受夠了。”

她有一雙藍眼睛,很誘人。一雙危險的眼睛。

“我再也不會承認自己是人,是他者,是女人。不過也不承認是貓頭鷹。這樣……我是一個兇狠、年老、有時還會說話的無性別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