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利昂

“賽斯拉·科荷蘭號”自瓦蘭提斯啟程七天後,分妮才從艙中爬到甲板上來透氣,好像害羞的林間動物,結束了漫長的冬眠。

時至黃昏,紅袍僧在船中央的巨大鐵火盆裏點起了夜火,船員們圍攏祈禱。馬奇羅的嗓音猶如大鼓擂響,仿佛是從他魁梧身軀的深處傳出。“感謝您派來溫暖我們的太陽,”他祈禱,“感謝您派來守護我們的群星,指引我們橫越這冰冷黑海。”這和尚體積龐大,比喬拉·莫爾蒙還高,腰圍更是後者的兩倍,他紅袍的袖子、褶邊和領口上都有黃色火焰緞子刺繡。他的皮膚黑如瀝青,頭發卻白似新雪,雙頰和額頭上布滿黃色和橙色火焰刺青。他的龍頭鐵杖與他等高,每當他用鐵杖末端在甲板上一杵,龍口就會噴出幾道綠焰。

他的護衛是五名隸屬於聖火之手的奴隸戰士,這些戰士用古瓦蘭提斯語參與詠唱。提利昂天天聽祈語,已然領會大意。點燃聖火,幫助我們抵禦黑暗雲雲;照亮前路,溫暖我們的身軀,因為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從魔物手中拯救我們雲雲。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不耐煩,卻不敢公開表達反感。他不信神,但這艘船屬於紅神拉赫洛。安全上路後,喬拉·莫爾蒙便除去了提利昂身上的鐐銬,他可不能給別人理由把他重新銬起來。

“賽斯拉·科荷蘭號”是個五百噸級的大澡盆,貨艙吃水很深,船頭船尾各有一棟樓,中間是唯一的桅杆。艏樓上立著個怪誕的木制船首像,塑像遭蟲蝕得千瘡百孔,一副便秘的表情,腋下還夾著一張卷軸。提利昂沒見過比這更醜的船,連船員也盡是醜模樣。大腹便便的船長行事專橫,滿嘴臟話,長了對貪婪的豬眼睛,他席瓦斯棋下得極爛,卻老是耍賴賭氣。船長手下有四個自由民船副和五十名船奴,每名奴隸臉上都粗略地刻有那船首像的醜陋刺青。他們管提利昂叫“沒鼻子”,不管他多少次聲明自己名為胡戈·希山。

三名船副和多過四分之三的奴隸是光之王的狂熱信徒。至於船長的信仰,提利昂不敢肯定。船長會出席晚禱,但其他時間並不熱心。然而馬奇羅才是這艘船真正的主人,至少在這次航行中是這樣。

“光之王,請祝福您的奴仆馬奇羅,指引他穿越世上的黑暗,”紅袍僧洪亮地大聲說,“請保護您忠誠的奴仆本內羅,賜予他勇氣,賜予他智慧,用聖火填充他的心房。”

提利昂注意到分妮站在通向艉樓的陡峭木梯上,看著這場鬧劇。她身子矮,在台階間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夜火閃耀,照得她兜帽下的眼睛又大又白。她的狗跟在她身旁,她常騎這頭灰色大獵狗進行滑稽比武。

“小姐。”提利昂輕喚道。她當然不是什麽小姐,但她的名字實在有些蠢,提利昂說不出口,也不想稱她為“妹子”或“侏儒”。

她往後一縮。“我……我沒看到你。”

“好吧,我是很小。”

“我……我不太……”她的狗吠叫起來。

還沉溺在悲傷中啊。“如果我能幫上忙……”

“不要。”她像來時一樣迅速地消失,退回甲板下與狗和豬共享的艙房。提利昂不怪她。“賽斯拉·科荷蘭號”的船員見到他相當高興,畢竟侏儒象征著好運,他的腦袋被眾人大力地摸來摸去,沒成禿子簡直是奇跡;分妮不一樣,她是侏儒沒錯,但同時還是個女的,而女人在船上不受歡迎。有一個人摸她腦袋,就有三個人在背後咒罵。

我的出現更是傷口上撒鹽。為了我,別人砍了她哥哥的頭,現在我像個該死的石像鬼一樣走來走去,嘴裏敷衍些空洞的安慰。如果我是她,肯定日夜盤算著怎麽把仇人推下海去。

他對女孩充滿同情。她和她哥哥不該在瓦蘭提斯遭受如此厄運。出海前,她哭紅了眼睛,一雙眼睛宛如兩個幽魂般的紅洞,嵌在蒼白病態的臉上;開船後,她把自己跟一只狗一頭豬一起鎖在艙房,晚上人們都能聽見她的啜泣。昨天有位船副說,要趕在她的眼淚把船弄沉前將她丟下海,提利昂不太確定這是不是開玩笑。

晚禱結束後,船員們又各幹各的去了,有人負責守望,有人去填飽肚子喝朗姆酒,還有人直接上吊床睡覺。馬奇羅如往常一樣留在夜火旁,他總是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火盆,盡職盡責地守護聖火,直到陽光帶回黎明。

提利昂盤腿坐在紅袍僧對面,伸手取暖。很長一段時間,馬奇羅都沒理會他,只定定地看進躍動的火焰,迷失在幻象之中。他真能像自稱的那樣,預見未來嗎?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了不起的能力。最終紅袍僧擡眼迎上侏儒的目光。“胡戈·希山,”他莊重地頷首,“你是來跟我一起祈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