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蒼陽起伏,朝朝暮暮升降。紅葉風中低吟。黑雲滿天,風暴欲催,雷鳴電閃,有著黑手和明亮藍眼的死人步履蹣跚地圍在山腰裂縫旁,卻不得入。在山底,殘廢的男孩坐在魚梁木王座上,任憑烏鴉沿手臂走來走去,傾聽著黑暗中傳來的呢喃低語。

“你永遠無法行走了,”三眼烏鴉保證,“但你可以飛。”時而有歌聲從下方遠處飄來。森林之子,老奶媽如此稱呼歌者們,但那些歌者自稱“歌頌大地之人”,他們的源語人類全然懵懂。可烏鴉會說這種語言,小小的黑眼睛中暗藏無數秘密。聽到歌聲,它們會沖他尖叫,啄他的皮膚。

滿月當空,群星拱繞,黑暗天空。落下的雨水凍結,樹枝被冰雪壓斷。布蘭和梅拉給那些歌頌大地之人都取了名字:灰燼、葉子、鱗片、黑刃、雪發和煤炭。葉子說,他們的真名對人類的語言來說太長了。洞中只有她會講通用語,因而其他人對自己的新名字作何感想布蘭永遠無從得知。

經歷過長城外的刺骨寒冷,洞穴顯得格外溫暖。寒氣滲過巖石,但歌者們點起火,將其驅散。地底深處沒有寒風、暴雪和堅冰,沒有伸手追殺你的死人,只有夢境和暗淡火光,外加烏鴉的親吻。

以及黑暗中的低語。

最後的綠先知,歌者們這樣稱呼他,但在布蘭的夢境中,他一直是三眼烏鴉。梅拉·黎德詢問他的真名時,他發出幽魂般的可怕笑聲。“我能動的時候有很多名字,即便我也有母親,她哺育我時為我取名布林登。”

“我有個姥爺叫布林登。”布蘭說,“他是我母親的叔叔,外號‘黑魚’。”

“你姥爺可能是以我命名的。一直都有人以我命名,只是現在沒以前多了。人會遺忘,樹木卻記得。”他聲音很輕,布蘭得屏氣凝神才聽得見。

“他基本和樹融為一體了。”被梅拉稱作葉子的歌者解釋,“他已超越凡人的壽限,但仍彌留不去。這是為了我們,為了你,為了人類的王國。他的肉體只剩下一點點力氣。他雖有一千零一只眼睛,但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你遲早會了解的。”

“我會了解什麽?”黎德姐弟舉著明亮的火把,把他帶回歌者為他們在大洞穴外鋪好床的一間小房間,布蘭問。“樹木記得什麽?”

“舊神的秘密。”玖建·黎德說。食物、篝火和充足的休息緩解了嚴酷旅程的折磨,但他看起來卻更加悲傷、抑郁,始終帶著疲憊煩擾的目光,“那些先民們了解,卻被臨冬城遺忘的真相……但在澤地並非如此。我們生活在沼澤和小島上,更親近大自然,所以我們也記得。大地和流水,土壤與巖石,橡樹、榆樹還有柳樹。在我們之前,它們就在那裏,當我們死後,它們仍將萬古長青。”

“你也會的。”梅拉說,這讓布蘭很傷心。你死,我也不活了。他差點說出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他幾乎長大成人了,不能讓梅拉把自己看成哭哭啼啼的小孩。“說不定你們也能成為綠先知。”他堅持。

“我們不能,布蘭。”梅拉也很憂傷。

“綠泉水只給極少數凡人喝,好讓他們像神一樣凝聽樹葉的低語,透過樹木的眼睛觀看。”玖建道,“絕大部分人沒那麽幸運。諸神只給了我綠色之夢的能力。我的使命是把你帶到這兒,在這個故事裏,我的部分已經完結。”

月如黑洞,高掛天空。群狼在森林裏咆哮,在漫天飛雪中嗅探死物。整群烏鴉從山腰飛出,厲聲尖叫,黑羽拍打白色的世界。紅太陽升起,落下,又升起,將皚皚白雪染成玫瑰和粉色。在山底,玖建陷入沉思,梅拉焦躁不安,阿多則右手提劍、左手持火把,徘徊在漆黑的甬道中。抑或,那是布蘭在徘徊?

沒必要知道。

深淵上的巨大洞穴被幽暗籠罩,比瀝青黑,比焦油濃,比烏鴉羽毛更黯淡。光線就像不受歡迎的闖入者,總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無論篝火、燭火,還是燈光,它們燃燒一陣後就會慢慢熄滅,結束短暫的生命。

歌者們為布蘭單做了一個王座,和布林登君王的一樣,紅葉點綴著白色魚梁木,死枝椏纏繞在活根莖上。他們將王座擺放在深淵上的巨大洞穴,黑暗的空氣回蕩著下方深處的流水聲。王座上鋪了柔軟的灰蘚,他被放上去後,他們還給他蓋上溫暖的毛皮。

他坐在那裏,聆聽導師喑啞的低語。“永遠不要怕黑,布蘭。”君王的話音伴著樹木和葉子微弱的沙沙聲,他的頭稍稍動了動,“最強壯的樹會把根紮在大地最黑暗的深淵。黑暗會成為你的鬥篷、你的盾牌和滋養你的母乳。黑暗會令你強壯。”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雪花無聲飄落,給士卒松和哨兵樹裹上白袍。積雪越來越深,蓋住了洞穴入口,形成一堵白墻。夏天想與他的族群一道捕獵,就得在墻上挖洞。這些日子,布蘭不常與它們為伍了,只在某些晚上,從天上注視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