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第2/6頁)

飛翔比攀爬的感覺更好。

滑入夏天體內變得和沒摔壞背時穿褲子一樣簡單,披上烏鴉夜黑的羽毛則難一些,但沒他想象中那麽難。這些烏鴉和別的烏鴉不一樣。“野生種馬又跳又踢,誰給它戴馬嚼子它就咬誰。”布林登君王說,“但已被馴服的馬會接受其他騎手。這些鳥無論老小,都已被馴服。選一只,飛吧。”

於是他選了一只鳥,又一只,但都進不去,第三只烏鴉用精明的黑眼睛盯著他,揚起腦袋,厲聲尖叫——陡然間不再是男孩看著烏鴉,而是烏鴉看著男孩。流水聲突然變響,火把也比之前明亮,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味道。他想開口說話,發出的卻是尖叫。他的第一次飛翔以撞墻告終,這讓他回到了殘廢男孩體內。烏鴉卻沒受傷,它飛向布蘭,落在他胳膊上。布蘭撫摸它的羽毛,再次進入它體內。沒多久,他已可在洞中盤旋,穿梭在洞頂懸下的鐘乳石林裏,甚至飛入深淵,沖向寒冷黑暗的深處。

隨後他發現自己並非孤身一人。“烏鴉體內有別人。”回到自己的身體後,他告訴布林登君王,“一個女孩。我能感覺到。”

“一個女人,歌頌大地之人。”導師說,“她死了很久,但一部分精魂仍然殘留,好比你的男孩肉身明日死了,你的一部分也會殘留在夏天體內。那不過是靈魂的陰影,她不會傷害你。”

“所有烏鴉體內都有歌者麽?”

“是的。”布林登君王說,“是歌者教會先民用烏鴉傳遞消息……那些時日,烏鴉尚能言語。但樹木記得的,人類遺忘,現在人們用羊皮紙書寫信息,系在不會和他人分享身體的烏鴉腳上。”

布蘭記得老奶媽講過相同的故事。他跑去問羅柏這是不是真的,哥哥卻大笑,反問他信不信古靈精怪。他真希望羅柏跟他在一起。我告訴他我能飛,但他不信,因此我要讓他親眼看見。我打賭他也能學會飛。他,艾莉亞,還有珊莎,甚至小不點兒瑞肯和瓊恩·雪諾。我們都可以變成烏鴉,生活在魯溫師傅的鴉巢裏。

但那是另一個愚蠢的夢。有時,布蘭覺得一切會不會都是夢。或許他在雪地裏睡著了,夢見自己來到安全、溫暖的地方。你得醒來,他對自己說,你得馬上醒來,否則會在睡夢中凍死。有幾回他用手指掐胳膊,非常用力地掐,結果只讓胳膊受傷。剛開始,他還靠記錄睡覺和起床的次數來計日子,但在地下,睡覺和起床很快成了形式。做夢變成學習,學習變成做夢,事情突然湧來又突然消失。他是實際做了某事,還是僅僅夢到了它?

“一千個人中能產生一個易形者。”布蘭學會飛翔後的某天,布林登君王說,“一千個易形者中能產生一個綠先知。”

“我以為綠先知是森林之子的巫師。”布蘭說,“哦,我是說歌頌大地之人。”

“某種意義上是。被你稱作森林之子的人有著太陽般金黃的眼睛,但每隔若幹年,他們中會有人生出血紅的眼睛,或是和森林深處的青苔一樣碧綠的眼睛。這些特征代表諸神賜予他們的天賦。神的選民身體孱弱,在世的日子也很短暫,因為萬物自有平衡。但他們一旦進入魚梁木,便可長期駐留。一千只眼睛,一百種形態,和古樹樹根一樣深沉的智慧。綠先知。”

布蘭沒聽懂,便去問黎德姐弟。“你喜歡讀書麽,布蘭?”玖建問他。

“有些書喜歡。我喜歡打仗的故事。我姐姐珊莎喜歡愛情故事,不過那些故事很白癡。”

“讀書人可以經歷千種人生,”玖建說,“不讀書的人只能活一次。森林的歌者沒書可讀,他們沒有墨水、紙張和文字。但他們有樹,尤其是魚梁木。他們死後便進入樹木體內,進入樹葉、枝椏和根莖中。於是樹木便記得,記得他們的歌謠和咒語,記得他們的歷史和禱詞,記得他們對世界的所有認識。學士會告訴你魚梁木是舊神的聖地,但歌者認為它們就是舊神。歌者死去後,會升華為神。”

布蘭瞪大眼睛。“他們要殺我?”

“不會的。”梅拉說,“玖建,你嚇到他了。”

“該害怕的不是他。”

滿月當空。夏天穿行在寂靜的森林,猶如灰色長影,每次捕獵都更加憔悴,因為獵物越來越少。洞口防護依然堅固,死人依然進不來。大雪又快把它們埋了,但它們還在那裏,隱藏著、封凍著、等待著。其他死物加入了它們,它們曾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死烏鴉站在光禿的褐色樹枝上,翅膀覆滿冰雪。一只雪熊沖過樹叢,它身軀龐大,卻瘦骨嶙峋,耷拉著半個腦袋,露出頭皮下的森森白骨。夏天和他的族群蜂擁而上,把它撕成碎片,飽餐一頓,盡管吃的是半凍的腐肉,並且那只熊被吃時還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