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第3/6頁)

山底下的他們有東西吃。上百種蘑菇長在這。白色盲魚在黑色河水中遊弋,煮熟後和有眼睛的魚一樣美味。和歌者分享洞穴的山羊為他們提供了奶酪和羊奶,這裏甚至有些自長夏儲備的燕麥、大麥和水果幹。他們幾乎每天都喝一種血色濃湯,裏面有大麥、洋蔥和肉塊。玖建認為是松鼠肉,梅拉說是老鼠肉,布蘭卻不關心。反正是好吃的肉,煮過後鮮嫩可口。

洞穴內時間仿如凝固,廣闊浩瀚,寂靜無聲。他們和六十多位活著的歌者,以及幾千屍骨生活在一起,在巨大的山中空洞遊蕩。“人類不該在此閑逛。”葉子警告他們,“你聽到的河流幽深湍急,一直向下流去,流向陽光照不到的地下海。此外,還有通向更深處的甬道、無底洞和神秘莫測的豎井,被遺忘的道路可以走到大地中心。很多地方甚至連我的族人也沒能探明,而按人類的年份計算,我們已在這裏居住了一百萬年。”

盡管七大王國的人稱他們為森林之子,葉子和她的族人卻一點不像孩子。“森林中的小精靈”或許更合適。他們比人類小一號,正如狼比冰原狼小一號,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是小孩。他們有堅果一樣的深棕皮膚,像鹿般帶著淺色斑點,他們耳朵很大,能聽到人類聽不到的聲音。他們眼睛也很大,碩大的金色貓眼能看透布蘭看不透的黑暗。他們的手只有三根手指和一根拇指,尖端不是指甲,卻是尖銳的黑爪子。

並且他們一直在唱歌。他們用的源語,布蘭聽不懂,只覺聲音純凈如冬日空氣。“你們其他的族人上哪兒去了?”有次布蘭問葉子。

“融入了大地中。”她回答,“和巖石、樹木融為一體。在先民到來前,這片被你們稱作維斯特洛的大陸是我們的家園,即便那時我們也人丁稀薄。諸神給了我們漫長的生命,卻不讓我們有太多人口,以防我們像叢林中沒有狼群威脅的鹿那樣過量繁殖。那是黎明之紀元,我們的太陽冉冉升起。現在太陽落下,我們的人數逐步減少。巨人也幾乎絕跡,他們既是我們的敵手,也與我們同病相憐。西方山間的大獅子被殺光了,獨角獸岌岌可危,猛獁象不過數百。冰原狼會比我們延續得久一點,但他們也終將滅絕。在人類造就的世界上,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也沒有我們的。”

她說起這些很悲傷,讓布蘭心有戚戚。事後他又想:換成人類,人類才不會悲傷。人類會憤怒。人類會憎恨,人類會發誓血債血償。歌者唱著悲傷的歌,人類卻會戰鬥與殺戮。

某日,梅拉和玖建決定不顧葉子的警告,去看看那條河。“我也要去。”布蘭說。

梅拉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河流在六百尺下方,得走過陡峭的斜坡和彎曲的小路,她解釋說最後一段必須用繩子爬。“阿多背著你絕對爬不了。抱歉,布蘭。”

恍然間布蘭想到,若論攀爬,沒人比他強,哪怕是羅柏和瓊恩。為他們拋下他的舉動,他想大吼大叫,更想號啕大哭。可他幾乎長大成人了,因此什麽都沒說。等他們出發後,他進入阿多體內,跟他們一起去。

高大的馬童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反抗他——那是在狂風暴雨裏的湖中高塔上——每當布蘭進入他體內,阿多就像一只沒了鬥志的狗一樣,蜷縮起來,把自己藏在內心深處,某個連布蘭也觸不到的地方。沒人會傷害你,阿多,他對被占據了身體的大孩子靜靜地說。我只想變強壯一會兒。我會還給你的,一如既往。

他進入阿多體內時無人知曉。布蘭只需微笑、服從,然後不停重復“阿多”,就能跟隨梅拉和玖建。於是他咧嘴開心地笑,沒人懷疑他的身份。他總跟著他們,無論他們歡不歡迎。最終,黎德姐弟很慶幸他跟了上來。因為玖建雖可輕松地沿繩子下去,但在梅拉用捕蛙矛抓了只白色盲魚,決定返回時,他的胳膊卻開始打顫,沒法爬上來。他只能將繩子系在身上,讓阿多拽。“阿多,”他拽一下就哼一聲,“阿多,阿多,阿多。”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夏天刨出一只蓋滿白霜的黑色斷臂,手指還開開合合,在凍雪中鉆來鉆去。上面的肉足以填飽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之後他更敲骨吸髓。直到這時,胳膊才明白自己死透了。

做狼的時候,布蘭和夏天及夏天的族群一起享用野味;做鳥的時候,他跟隨烏鴉們飛翔,在日落時盤旋於山間,觀察敵人的動靜,聽憑冷冽的空氣刮過羽毛;做阿多的時候,他探尋洞穴。他發現滿是骸骨的石室,直通地底的豎井。有處洞頂懸掛著巨大的蝙蝠骨架。他甚至走過橫跨深淵的細長石橋,在對面找到更多甬道和石室。一間石室住滿歌者,他們都像布林登一樣坐在魚梁木根莖王座上,魚梁木根穿過他們的身體,樹與人渾然一體。他覺得他們大都死了,但當他經過他們面前,他們卻睜開眼睛,跟隨他手裏火把的光芒。有個皺巴巴的嘴一張一合,似乎要說什麽。“阿多。”布蘭對他說,然後感到真正的阿多在黑暗深處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