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九九年的大風雪持續了兩天半，二至五英尺厚的降雪，一路從東海岸的哈特拉斯角積聚到科德角，遠至山巔尖頂，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場暴風雪，也是最令人頭痛的一場。

紐約市運氣不錯，只下了二十三點八英寸的雪，大家已經對上帝感恩戴德了——據說波士頓會永遠不見天日——這一切都得怪“自然之母”（應該是穿了女裝的上帝吧？），通勤的火車被埋、超市的屋頂塌陷、劇院商店空無一人、旅客被困，大家都想回家，只有玩雪橇的孩子和越野滑雪好手樂在其中。

最後幾片落雪飄盡後，太陽在星期五的清晨露臉了，仿佛呼應了報紙的呼籲。曼哈頓中城有如崎嶇的凍土，人們在凍土上拖步重踏，踢踹打滑，有人扔雪球，跟狗玩，用塑料板拉著孩子。商店經理則站在門口微笑旁觀。

蒂芙尼店裏擠爆了忙著刷卡的顧客，不光第五大道的店家及附近的精品店人馬雜沓，白原市及肖特山區的分店也不遑多讓—再次證明了，只要品牌夠硬，就不在乎有負面宣傳。

“嗨，我們去看聖誕樹。”

他們倆從周二早上起，便沒見面或說話了。當時羅斯瑪麗已精疲力盡，藉此將安迪和喬打發走，她在他們臉上各親一下，把剩下的甜甜圈和兩份報紙塞給喬，說聲道謝。安迪說要去靜修，但聖誕節早晨會趕回來吃早午餐。

她很高興安迪能離開——安迪宣布時心情頗為沉重——不知是因為悲痛、罪惡，或二者兼具，才想去僻靜，也不知道是否有人陪他去。羅斯瑪麗想象安迪或一群人，待在沙漠中一棟供公子哥兒尋歡作樂的牛角土屋裏。這又是另一項她不想多說的議題；反正僻靜就是僻靜。

“你在家嗎？”

“在。”羅斯瑪麗將電話拿到臥室窗邊，“你在哪？”

“在四十五層，我剛到。”

“怎麽來的？”羅斯瑪麗望著底下鋪蓋公園的雪毯。

“飛機、直升機和地鐵。想運動一下嗎？雪大都堆到馬路中間，被掃雪機清得差不多了。聖誕氣氛超濃的。”

她嘆口氣說：“記得最後一次過節，我們有棵自己的聖誕樹，你當時五歲半，我們還一起修剪，記得嗎？”

“完全忘了，所以我還沒有過節的心情。你有靴子嗎？精品店一定都賣光了。”

“我有。”她說。

每個人都穿了棕、黑、紅、黃各色靴子，還戴著手套、連指手套、圍巾、帽子、耳罩，酡紅著臉（平時應該是粉紅色的），配著“我♥安迪”和“我♥羅斯瑪麗”的徽章，用燦爛的笑容、發亮的遮陽鏡或眼神，對你報以微笑。

“大風雪後的紐約市是最棒的，”羅斯瑪麗吐著白氣說，她跟安迪勾著手，夾在幾十個人中，沿著中央公園南路，開心地重重踩在零車輛的馬路中央。“會激發出人們最美好的一面。”

“看來好像是。”安迪回道，兩人在第七大道駐足，看一些男女和兒童幫忙環衛工人，挖出一台翻倒的撒鹽機。大道更遠處，另一群人也做著類似的事，挖掘另一架大型的橘色機具。

他們隨著其他人走在中央公園南路，偶爾彼此相扶，因為二十三點八英寸的積雪尚未壓硬。

羅斯瑪麗打扮得有若葛麗泰·嘉寶：大的新遮陽鏡、頭包圍巾、寬邊帽、《俄宮艷使》裏的外套——也許是俄國上校穿的。這件外套羅斯瑪麗差一點就送給行李夫了。

安迪的街頭喬裝從未失手：遮陽鏡和一大枚“我♥安迪”徽章——立即把自己變成紐約市和全世界眾多想模仿安迪的粉絲。

而且是模仿得“比較像”的一位。一位戴遮陽鏡的警察朝他們走來，用戴著手套的手，對他豎起大拇指。“喂，安迪！”他咧嘴一笑，“太棒了！叫你第一名！”

兩人朝警察微笑，安迪對擦肩而過的警察說：“謝謝，愛你哦。”

“連聲音也很像！”警察大聲喊道，還倒退指說，“再講句別的來聽聽！”

“去你的！”

警察哈哈大笑地揮揮手。

羅斯瑪麗用手肘頂他，“安迪。”

“這是喬裝的一部分！”他說，“安迪會說那種粗話嗎？絕對不會！”

“噢……”

“說‘吃屎啦’，會有幫助哦。”

兩人哈哈大笑——“吃屎啦！”——然後循著一道被踏平的雪徑，右拐到第六大道。放眼所及，路上杳無車跡，盡皆是人——白色的凍土上綴著人群，旁邊是汽車形狀的冰屋。

“他們是何時換掉‘美洲大道’的？”羅斯瑪麗擡眼望著路標問。

“幾個月前才正式改名。”安迪說。

羅斯瑪麗笑了笑：“哈奇以前總說，總有一天他們會用數字命名大銜的。”

這名字令人心情一黯。

她跟安迪談過哈奇，說他是她的朋友，被羅曼的教團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