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地藏祠莊助爭首級 山腳村音音拒舊夫(第2/3頁)

這且不提,卻說上野國甘樂郡荒芽山下的一個村莊,有個叫音音的貧賤的老婦人,年約五十二三歲。原是武藏國人,因故於去夏隱居在這個山村。自己織布砍柴,在遠離鐮倉的荒村僻壤,寡居苦度時光。雁雖沒來秋天已到,聽到秋蟲的叫聲,她忙著拆洗縫做棉衣。這天夜裏在忙著紡麻線,想到處世的艱難和浮生痛苦,所依靠養老的兩個兒子,前些時候隨主君出征,至今生死不明,杳無音信。家裏只有兩個媳婦:大媳婦叫曳手,二媳婦叫單節,一個年紀二十歲,一個十八歲。她多麽希望她們能生男育女傳宗接代,可是兒子已經出去將近兩年了。這兩個媳婦都是一樣地早晚孝敬婆婆,她們的好品德遠近鄰裏無人不知。這裏沒有親戚朋友,孤零零地無人來訪。一家三個女的,常說三個女人到一起謂之奸,這種說法,不適合這一家。後門的秋蟬在鳴叫,七月初六的夜已經深了,可是所等待的家人還沒回來,所以門沒閂上。音音把紡完的麻桶往旁邊一推,回過頭去說:“我說單節!從昨天起村長就派工讓到管領家的戶澤山圍場去,好歹總算免了,但他也不讓咱們便宜了。因為家裏有那匹瘦馬,今天村長非讓出工,怎麽說也不答應,家裏沒男人就讓曳手去,今早天沒亮她便牽著馬去出工,現在還沒回來。我同她說如果途中遇到卸了載的馬,就換換早點回來,不會被派往白井。我想即使運氣不好中途沒馬替換送到驛站去,天黑也總該回來了。與其在家裏惦著,莫如到田文的林子附近迎一迎同她一起來。你看家吧!”說罷起身要走,單節趕忙攔住道:“請您別這樣吩咐。年輕人怎能那樣偷懶,天陰夜深,怎能讓老人出去我倒看家?姐姐這時候還沒回來我也很擔心,但是去迎姐姐,媽媽一個人在家沒人做伴,更增添憂慮,所以憋在心裏未得開口。現已夜深,我跑去迎她,請您稍等一下。”她這樣實心實意地安慰婆婆,將待站起來,卻被音音拉住說:“我並非想讓你去,才向你這樣嘮叨。在家等著你們兩個一同回來,會使我更擔心。玄妙寺的鐘聲,剛剛敲過初更,去早了也接不到,還不如再稍等等。今天早晨你和曳手爭著去出工,我去你去地爭執不休。趕腳的這種活是不適合女人做的,說什麽這也是為了養活老人,你們這種真誠的孝心,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但你爭不過姐姐就被留下了。看見你們的孝行就引起了我的悲傷,都是因為豐島和煉馬兩家滅亡了。”她說著往外邊看看,噙著淚花放低聲音接著說:“我們蒙受的君恩,比須彌山(2) 還高。我的主君是在陪臣中有名的道策。這雖是羞於出口之事,可是不將可恥之事告訴你,又怎能說明事情的原委,也許你會以為我老了好嘮叨。我年輕時候在道策家裏做傭人。被主君家的一位叫姥雪世四郎的年輕武士愛上了。他膽子很大,幾次偷偷越過看門的警衛,到我那裏來過夜,因而使我懷了身孕。後來被發覺,兩個人都被捆起來,將要處死我們。恰好主君的側室阿是非夫人這時也懷了孕。她是個有惻隱心的女子,為我們說情,暫時被關押起來。過了些日子夫人生個男孩名叫道松。沒過幾天我也在獄中淒慘地生了一對雙生子,叫力二郎和尺八。由於阿是非求情,赦免了我的不軌之罪,對世四郎也從寬處理,放他出去了。我的奶很好,就被留在府中做公子的奶母。於是就將我生的雙生子交裏人寄養,一直養到七歲時的春天。這都是由於道策多年無子嗣,生了道松公子很高興而這樣地開恩。我得到活命,主君對我們母子的恩情怎麽能忘?在那時就下定決心,不顧自己的兒子,只把公子當作掌上明珠,日夜悉心哺養。我記得很清楚,是寬正三年春正月的事情。主君的另一個側室黑白生了個叫正月的姑娘,她媽起了壞心,把升為正室的阿是非害死,公子也一度死去。但由於種種緣故公子在墓穴中蘇醒過來,黑白等惡人被處死了。那個姑娘僅兩歲,被大冢的莊頭領去做養女,說好不準認親。我每天晚間總是沐浴凈身祈禱念佛,毫無二心地侍奉主君,也許因此而被道策器重。次年春,將由裏人寄養七年的兒子找來,給哥哥起名叫十條力二郎,弟弟叫尺八郎。十條是我的父姓,我父是十條佐吾。從此他們倆就在煉馬家做了步卒。不僅如此,這兩個同胞兄弟還作為公子的侍讀,同公子一起讀書寫字學武藝。主君的如此厚愛是無法言喻的。於是去年春季,豐島將軍〔左衛門尉信盛〕 的步卒禿木市郎想將他的兩個女兒許配給力二和尺八。這個親事很快就說成了。把姐姐曳手給力二為妻,妹妹就嫁了尺八。你們在四月十二日的同一天晚間結婚,世間很少見夫婦都是同庚,而且比同庚的公子道松還早娶妻室,這都是根據道策的吩咐。這個歡樂也僅只一個晚上,次日惡魔般的悲哀便襲來了。不料突然出征,在池袋被擊敗,豐島和煉馬的一族都被殺害,無一幸免。我的主君道策和你爹爹市郎都在那裏一同喪命。煉馬府也被火焚了,家中的男女老幼都化作灰燼。我本來也不該活命,因另有想法,便帶領你們這兩個兒媳婦突出重圍,投奔一個遠親到這個山村來落戶。這並非惜命,而是想打聽到公子和兒子存亡的消息後再說,我早已下定了一死的決心。沒白等,總算聽到了公子的喜訊,但兒子的下落至今不明,沒有消息,大概都一同陣亡了。夫妻的緣分只有那一個晚上,連一天都未能在一起,丈夫的模樣都沒看清就死了。可是你們姐妹的貞操未變,學會了山村農婦所做的活,極盡孝敬婆母之道。提起來令人心寒的是原來的丈夫世四郎。聽戶田的船戶們說他從犬山家離開,住在神宮河原改名矠平,一個人以捕魚為業,至今還活著。可是二十多年了直到去年他還不想回來拜見主人,而且對主家的滅亡無動於衷,乖乖地做仇人的順民。難道他心黑了嗎?真是白披著一張人皮。雖然我們斷絕了關系,但兩個兒子總是他的,血緣關系是割不斷的。兩個兒子如果都像父親那樣貪生怕死,投降了敵人,心想那就不回來也好,但總是掛念著。我偷偷去問公子,但說不知道,什麽也不告訴我。兒子都沒了,做媽媽的怎能安然地什麽都不想呢?嘮叨是老人的毛病,說了這些沒用的話,耽誤了晚上忙活兒,你聽得不耐煩了吧!”說罷擤著鼻涕。單節流著眼淚說:“這有益的故事都是教導,怎能不聽您的話呢?結婚的那天晚間丈夫就走了,現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來世再結合吧。他們兩兄弟怎會投降敵人呢?那是不會有的事情。使人難過的是世四郎,也許他有什麽難言之隱,一個人在外邊過。夫婦之緣雖然已斷,但兩個兒子和他們的母親一同在犬山家侍奉了二十多年,沒想回來參見主人可能是有什麽緣故,世間哪有父母不想兒子的?”兒媳這樣地勸解著。但她搖頭說:“話雖是那麽說,該國雖然也是扇谷家的領地,但神宮鄉是豐島的舊領,不管別人怎樣,他大概已經服服帖帖地做了仇人的順民。推想他那種不知羞恥的心中,怎能還想著故主之恩和兒子之事?一定是忘了。”她氣沖沖地予以否定。這時似乎聽到有人在外面站著,音音說:“是否曳手回來了?趕快點燈!”單節趕忙點起松脂燭,走上前去站在門裏邊說:“怎麽回來得這麽晚?”說著用燈一照,並不是姐姐,而是個陌生的過路人。他背著包袱,提著竹鬥笠,站在門口彎著腰說:“我到這個山下來找個親戚,途中被強盜追得我跑不動了,能賞我一瓢水嗎?”聽到他這樣乞求後,她有點兒掃興的樣子緊盯著他。音音不耐煩地說:“單節!她一定很累了,趕快牽馬進來,讓她洗洗腳休息。”說著站起來,借著燭光無意地與過路人一照面兒,心想:“太可怕了,難道看錯了人麽?”她心情不快地又再看看。過路人趕忙搭言道:“那不是音音嗎?我是世四郎矠平,你忘記了嗎?”他這一報名,音音受到很大震動,一時忍受不住,便從裏面把門嘩啦閂上了。單節聽到老人報名,知道他就是方才婆婆所說的那個人。她心裏很難過,拉著要回屋去的婆母的袖子說:“若是陌生的過路人您這樣冷漠無情,那是可以的。他是我丈夫的爹爹,如果您並不否認的話,即使討厭他,那麽今晚也該讓他住在這兒,敘敘武藏的往事,不也是個慰藉嗎?”沒等她說完,音音厲聲道:“你說些什麽?即使女人心軟也不能背離世間的情理。好好想一想,斷了二十多年關系的舊夫,雖然名義上是兩個兒子的父親,但他不配做父親。他無緣無故地報了名,就同他見面,這和從前的不軌行為又有何異?我同世四郎的關系已斷,同矠平這個老人素無來往。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過客,他若沒忘故主之恩,忠厚仁義,那就不用說今晚,住到什麽時候我也都留。二十多年來他一天都沒想回來參見故主請罪,而心安理得地做仇人的順民。對這種背信棄義的人,還有什麽情趣同他談武藏的往事?不要管他,沒人同情他!”她怒氣沖沖地堅拒不納。老媼的固執,不能說是合乎情理的。這使單節更加難過,背過臉去嘆息。矠平聽了在外邊說:“音音一定很恨我。我怎能以夫婦之情厚著臉皮來找你?我一天也沒有忘記故主之恩,為了逃避塵世而做了漁夫。無一介之功有何面目回來向主君請罪?不能給兒子丟臉,這是我的宿志。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公子的事情。另外想把兒子的事情悄悄告訴你,才從武藏那邊不顧路途遙遠和羞恥來到這裏。請把門開開吧!”他在外邊敲著門。在門裏站著的音音,聽說是悄悄告訴兒子之事,雖然很發慌,但又一想還是沒回答。她回頭看看哭泣的兒媳說:“單節你就愛哭。如今人心叵測,稍一疏忽就會身敗名裂,這樣的例子很多。外邊站著的人說不定是敵人的奸細。要把門特別關好,不要開門,沒好處。”她這樣嘟噥著,腳步沉重地走到走廊上,把拉門使勁關上就到裏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