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眾生無一停駐

我醒來的時候,忽然明白自己還沒有再跟她見面的心理準備。

我在伯克郡愛德華·羅頓租的豪華夏日度假小屋裏。醒來的時候,陽光穿透了精致的蕾絲卷簾。我心想,我受夠了這該死的一切了。我已經厭倦透了。這八年,甚至一直延續到我和坎迪絲·布恩的那段感情中,一切全是自作自受的垃圾。坎迪絲比我更快看穿我那些自欺欺人的謊言。她曾經對我說過:“你對羅頓家的人有一種不太正常的迷戀。”說得好。

老實說,我不能說我還愛著黛安。我和她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那麽明朗化。感情曾經在我們心中滋長,卻又消失無形,仿佛葡萄藤在方格籬笆上糾葛、交纏。在最高峰時,我們的關系曾經發展到真正的男女之情。那份感情如此深厚、如此成熟,幾乎令我感到害怕。那就是我一直急於掩飾自己感情的原因。我怕這樣的感情也會嚇到她。

總是在深夜裏,我常常發現自己對著想象中的她說話,仿佛群星黯然的夜空中回蕩著細訴的低語。我把對她的思念悄悄埋藏在心底,卻又清楚地知道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在一起過。我已經有了忘了她的心理準備。

我就是還沒有準備好再跟她見面。

我到樓下去。我給自己弄早餐,傑森坐在廚房裏。他拿東西頂著門,讓門開著。微風輕輕掠過屋內,帶來一陣淡淡的清香。我很認真地在考慮,是不是該把行李丟進車後備廂,揚長而去。我說:“跟我說一些‘新國度’的事。”

傑森問:“你都不看報紙的嗎?難不成你們石溪分校都把醫學院的學生隔離起來?”

我當然多少聽說過“新國度”,大部分是在電視新聞上看來的,要不然就是在學校的餐廳吃午餐時聽到人家在討論。那是時間回旋所引發的基督徒運動,或者說,至少是打著基督徒的名號。然而,主流人士和保守教會都一致譴責這個運動。我知道“新國度”運動吸引的主要是年輕人和對教會不滿的人。在醫學院一年級的班上,有幾個家夥就丟下學校的功課不管,投入“新國度”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成績本來就岌岌可危,所以幹脆放棄醫學院之路,換成比較輕松、愉快的心靈啟蒙。

小傑說:“那其實是相信千年至福的人搞出來的玩意兒。他們千禧年沒有來得及躬逢其盛,現在正好趕上了世界末日。”

“換句話說,他們是宗教狂熱分子。”

“也不完全是。‘新國度’是所有基督教享樂主義教派共同的名言,所以,運動本身並非宗教狂熱。不過,他們確實也涵蓋了一些很像狂熱分子的團體。他們沒有單一的領袖,也沒有聖書,只有一票外圍的神學家勉強和這個運動扯得上關系,像是瑞特爾和勞拉·葛林蓋這類人。”我在便利商店的書架上看過他們的書。那些時間回旋的神學書的標題上通常都有一個問號,例如《我們見證了基督復臨嗎?》《我們是否能逃過世界末日?》。而且,他們通常沒什麽例行活動,只有一種周末的地方團體集會。“不過,倒不是他們的教義會吸引群眾。你看過‘新國度’群眾大會的影片嗎?他們稱之為出神儀式的那一類影片?”

我看過。而且,我不像傑森那樣,對人體的七情六欲沒什麽概念。我能夠體會他們內心的需求。我看過一卷錄像帶,內容是去年夏天在喀斯開國家公園舉辦的一場聚會。現場的氣氛看起來像是浸信會的野餐會,又像是感恩而死樂隊的迷幻搖滾音樂會。陽光普照的草坪,遍地野花,大家穿著白色的長袍,好像在進行什麽儀式。有個瘦得像個骷髏的家夥吹著猶太號角。天色將暗的時候,他們燃起熊熊營火,搭起一座舞台,上面有音樂家在表演。接著,大家開始脫掉長袍跳起舞來。有些動作親昵到簡直不像在跳舞。

雖然主流媒體一致表達強烈反感,可是在我看來,那樣的場面還蠻純真、親切的。現場沒有人傳道,只看到好幾百個信徒以微笑的姿態面對人類滅亡的威脅,愛他們身旁的人,仿佛渴望別人也同樣愛他們。那部影片被刻錄成了上百片的DVD,傳遍了全球各地的大學校園,包括我們石溪校區。影片裏並沒有類似《伊甸園》那種色情畫面,會引誘寂寞的醫學院學生邊看邊“打手槍”。

“我實在很難想象‘新國度’運動會吸引黛安。”

“正好相反。黛安正是他們的目標信徒。她很怕時間回旋,怕時間回旋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引發的一切後果。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新國度’就像止痛藥一樣。‘新國度’把他們心中最恐懼的東西變成愛慕的對象,變成一扇通往天國的門。”

“她已經參與多久了?”

“到現在差不多快一年了。自從她認識西蒙·湯森之後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