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

我又發了好幾次燒,其中一次又把燈打破了。

這一次,黛安設法瞞住了門房。她買通清潔工人,叫工人每天早上把新床單拿到門口給她,換走臟的。這樣就可以避免女傭進來清理房間時發現我燒得神志不清,橫生枝節。這半年來,當地的醫院裏出現了登革熱的病例,還有霍亂和人類“心血管耗弱”。我可不想有一天醒來時,發現自己住在流行病病房裏,隔壁床還躺著一個隔離的病患。

黛安說:“我很擔心,萬一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出什麽事。”

“我還照顧得了自己。”

“發燒的時候就不行了。”

“那就得碰運氣,看時間巧不巧了。你有打算去哪裏嗎?”

“還是那些地方。不過,我的意思是,萬一臨時發生緊急事故,或是因為某些原因,我回不來時。”

“什麽樣的緊急事故?”

“我只是假設。”她聳聳肩,講話的口氣卻令人懷疑好像真的有什麽事情。

我沒有再逼問她。除了乖乖配合,我好像也沒辦法做什麽以改善目前的處境。

現在正要進入注射藥物之後的第二周,已經接近決定性的時刻了。火星人的藥已經在我的血液和組織裏累積到關鍵的量。就連燒退了以後,我還是一樣分不清東西南北,意識不清。而只是身體上的副作用也不是好玩的。關節疼痛、黃疸、疹子。什麽樣的疹子?想象一下那種感覺:皮膚一層一層地剝落,底下的肉像破皮的傷口一樣血肉模糊。有幾個晚上,我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最高紀錄是五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睡在一攤黏糊糊的皮屑上。於是,我必須強忍著關節炎般的劇痛,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讓黛安從血跡斑斑的床上清掉那攤皮屑。

即使在最清醒的時刻,我也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了。我常常感覺看到的東西很清晰,事後卻發現那純屬幻覺。眼前的世界看起來太亮,輪廓太鮮明。言語和記憶有如失控的引擎齒輪,瘋狂地互相扭絞糾纏。

我很不好受,但黛安可能更不好受。有時候,我大小便失禁,黛安就得服侍我便溺。其實,她這樣做也算是回報我。有一段時間,她也曾經忍受過同樣的煎熬,我也一直陪在她身邊。不過,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晚上,她幾乎都睡在我旁邊。我真不知道她怎麽受得了。有時候,光是棉被蓋在身上的重量就會讓我痛得哭出來。她很小心地跟我保持一點距離,我幾乎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她在我旁邊,但那已經夠令人安心了。

有幾天晚上,狀況真的很嚴重。我在痛苦掙紮中拳打腳踢,可能打到她了,打得很痛。她只好跑去陽台門邊,睡在那條印著花朵圖案的長沙發上,整個人蜷成一團。黛安到巴東去了幾趟,但並沒有告訴我很多詳細情況。不過,我大概也知道她去做什麽。為了選一艘大拱門傳送的船,她去找船上的事務官和貨艙長打通關節,並評估每一艘船的價位。這是很危險的工作。如果有什麽事情比藥物的作用更令我覺得難受,就是看著黛安冒險出門,走進亞洲的紅燈區,在暴力四伏的黑街上到處奔波。除了那股過人的勇氣和一小罐放在口袋裏的辣椒液噴劑,沒有什麽能夠保護她。

即使這樣的危險已經令人難以忍受,也還比不上被逮捕的可怕。

他們為什麽對我們這麽有興趣呢?有很多原因。他們,指的是美國薩金政府的特務,還有他們在雅加達的同夥。當然,他們想要的是藥。更重要的是,他們想要我們身上那幾份火星档案的數字備份。他們會很樂於通過嚴刑拷打從我們口中逼出情報。傑森在他死前的最後那幾個小時有一段很長的獨白。當時我就在現場,並且將他的談話錄了下來。他告訴我的,是假想智慧生物和時間回旋的真相。這一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出去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呆呆看著陽台的窗簾飄來飄去,看著陽光向上斜照在大拱門這頭我們能看見的柱腳。我一邊看,一邊做著白日夢,忽然想起塞舌爾群島。

去過塞舌爾群島嗎?我也沒去過。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是從前在公共電視網上看過的紀錄片。塞舌爾群島是熱帶島嶼,位於非洲東南邊,馬達加斯加島北方一千多公裏,是陸龜、海椰子和十幾種稀有鳥類的故鄉。地理上,塞舌爾群島是一個古大陸的殘余。遠在現代人類還沒有完成演化之前,有一片古大陸連接著亞洲和南美洲。

黛安曾經說過,夢將我們心中隱藏的意念釋放了出來,夢是隱喻的野性化。我猜她會告訴我,我之所以會夢見塞舌爾群島,是因為我感覺自己被淹沒了,老舊、過時了,幾乎要絕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