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不安的夜

中國導彈攻擊事件發生五年後,9月的西雅圖。那天是星期五,下著雨,路上正是交通高峰。我開車回到公寓,一進門就打開音響操作面板,打開了一個播放曲目档案。裏面是我搜集的一些曲子,文件名叫“治療音樂”。

那天,我在港景醫療中心的急診室度過了漫長的一天。我緊急處理了兩起槍傷,還有一個意圖自殺的病患。鮮血沿著輪床的橫杆像河水一樣奔流而下。當我閉上眼睛,那幅畫面一直在我的眼簾縈繞不去。我把白天穿的那一套被雨水淋濕的衣服脫掉,換了一條牛仔褲和長袖棉毛衫,倒了一杯酒,站在窗前,看著眼前的城市在黑暗中蒸騰。外頭的某個地方,普吉灣形成了一道暗淡無光的巨大鴻溝,洶湧翻騰的烏雲遮蔽了天空。五號州際公路上的車輛幾乎停滯不動,仿佛一條發光的紅河。

基本上,我的人生正如同自己所規劃的那樣。它的一切都在“時間回旋”這個字眼上努力保持平衡。

播放的音樂很快就要輪到艾絲特·吉芭托演唱了。她是20世紀60年代的拉丁爵士天後,歌聲充滿了渴慕,有一點走調。接下來她要唱的是吉他伴奏的名曲《科爾科瓦多》。我心情太激蕩,根本沒辦法思考傑森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事,甚至沒辦法好好去品味這些值得細細品嘗的音樂。曲目裏面有《科爾科瓦多》《迪撒費蘭多》,還有一些冷爵士樂大師蓋瑞莫·理根和吉他大師查理·博德的錄音。治療音樂。可惜這些好音樂都在嘩啦啦的雨聲中模糊掉了。我把晚餐放進微波爐加熱,食不知味地吃了。後來,我終於放棄了,不再妄想從音樂找到什麽因果,以冥思心靈平靜。我決定去敲吉賽兒她家的門,看看她在不在。

走廊過去第三戶就是吉賽兒·帕瑪租的公寓。她來開門時,身上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一件舊的法蘭絨襯衫。這樣的打扮意味著她今天晚上不會出門。我問她現在忙不忙,想不想一起打發打發時間。

“不知道,泰勒。你怎麽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比較像是天人交戰。我正在考慮要離開西雅圖。”

“真的?出差嗎?”

“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

“哦?”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我還沒決定。問題就在這裏。”

她把門往後拉開一點,比個手勢叫我進去:“你說真的嗎?你要去哪裏?”

“說來話長。”

“也就是說,你需要先來一杯酒,然後再慢慢說。”

“差不多吧。”我說。

去年,我住的這棟大樓辦了一場房客聚會,吉賽兒跑來跟我搭訕。她24歲,身高差不多到我的肩膀。她白天在倫頓市的一家連鎖餐廳工作。後來,我們交上了朋友,星期天下午偶爾會一起喝杯咖啡。這樣過了一陣子,她才告訴我她是“兼職妓女,從事性交易”。

她說,她有一票女性友人,一個不成文的小團體,大家互相交換老男人的姓名和電話(看起來夠體面的,通常是已婚的)。那些男人為了找樂子,出手都很闊綽,但是又很怕公然在街頭交易。她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聳起肩膀,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仿佛預期我的反應會很激烈,會唾棄她。但我並沒有她預期的反應。畢竟,這是時間回旋的年代。吉賽兒那個年齡層的人會找到自己的遊戲規則,無論是好是壞,輪不到我們這種人妄加論斷。

我們還是維持老樣子,一起喝杯咖啡,偶爾一起吃晚飯。我幫她寫了好幾次驗血申請單。根據上一次的驗血報告,吉賽兒沒有感染艾滋病毒的跡象。在她身上找到的重大傳染病毒只有西尼羅河病毒,不過好在她身上有抗體。我只能說,她夠小心,運氣也夠好。

不過,吉賽兒跟我談過她對性交易這事的感想。她說,就算你還只是在新手階段,性交易就已經開始會左右你的人生。她說,你會變成另一種人,皮包裏隨時都帶著保險套和偉哥。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去做性交易呢?你大可選擇正常的夜間兼職,比如說,沃爾瑪服務員。她不太喜歡這個問題,回答的時候拐彎抹角:“也許是我的怪癖,也許是我的嗜好,你懂嗎?就像模特兒訓練一樣。”其實,我知道她從前住在加拿大的薩斯卡通市,因為受不了繼父的辱罵,從小就離家出走。所以,不難想象她會走上什麽樣的道路。當然,對於自己的冒險行為,她也有一個無懈可擊的借口。每個人到了某個年紀都喜歡以此為借口。那就是,人類幾乎是注定要滅亡了。道德,我們這一代的某位作家曾經說,只不過是捏造的罷了。

她問我:“那麽,你想醉到什麽程度?飄飄然還是爛醉如泥?老實說,我們大概沒的選擇了。今天晚上我的酒櫃裏已經沒剩什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