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3/4頁)

愛德華·羅頓提早回來了。

“該死。”我低聲咒罵了一句,愛德華·羅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穿著一套量身打造、嚴絲合縫的灰色西裝,站在門口,看著被拆得粉身碎骨、撒落一地的機器零件。傑森和我頭壓得低低的,盯著自己的腳,那種本能般罪惡感就像是偷看《閣樓》雜志被大人逮到般。

“你是在修理機器,還是在搞爛機器?”他終於開口了,口氣中充滿不屑與輕蔑。那種口氣正是愛德華·羅頓的注冊商標。很久以前,他就很擅長挖苦人,現在更是幾乎成為了他的第二天性。

傑森溫順地說:“爸爸,我在修理。”

“嗯,那是你的刈草機嗎?”

“哦,當然不是,不過,德梅耶先生應該會很高興,如果……”

“可惜那也不是德梅耶先生的刈草機吧,是吧?德梅耶先生自己沒有工具,如果不是我每年夏天雇用他,他就得靠救濟金過日子了。那碰巧是我的刈草機。”愛德華說到這裏就停了,很久都不說話,久得令人受不了。然後,他終於又開口了:“你找出毛病沒有?”

“還沒。”

“還沒?那你最好繼續找。”

傑森仿佛身上的魔咒突然解除了一樣,整個人輕松起來。他說:“是的,爸爸,吃過晚飯以後我大概……”

“你搞錯了。我不是說吃過晚飯以後。你把機器拆了,你就要把機器修好,然後裝回去。弄好了,你才可以吃飯。”接著,愛德華那令人退避三舍的眼神看向我這邊來,“泰勒,回家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來這裏。你應該更懂規矩。”

我立刻一溜煙跑了出去。午後的陽光刺眼得令我猛眨眼睛。

此後,他再也沒有在那裏逮到過我。不過,那只是因為我很有技巧地躲開了他。那天晚上我又跑回去了。晚上10點過後,我從房間的窗戶往外張望,看到工具間門底下的縫中有燈光漏出來。我從冰箱裏拿了一只晚餐剩下的雞腿,用錫箔紙包好,然後在夜色的掩護下匆忙跑過去。我小聲地喊傑森,他把燈關掉了一會兒,剛好夠我閃身進去,不會被人看到。

他的全身沾滿了油汙,看起來簡直像是毛利人的刺青。刈草機的引擎還是只組裝了一半。等他狼吞虎咽地咬了幾口雞腿,我才問他為什麽弄了這麽久。

他說:“我只要15分鐘就可以把機器裝回去,可是機器還是不能用。最難的是要怎麽找到故障的原因。更慘的是,機器越搞越糟。如果我想把汽油管線清幹凈,空氣就會跑進去,要不然就是橡皮管會裂開。沒有半個零件是好的。化油器的外殼有很細的裂痕,我卻不知道要怎麽修。我沒有備用零件,或是適合的工具。我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麽工具。”他愁眉苦臉,我差點以為他會哭出來。

我說:“算了吧。去跟愛德華說你感到很抱歉,讓他扣你的零用錢當賠償。或隨便其他什麽。”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仿佛我說了什麽驚人的話,可惜卻天真得可笑:“我不去。泰勒,謝了,可是我不會做這種事。”

“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我,把雞腿放到一邊,又回去面對滿地的零件,收拾自己搞砸的一堆爛攤子了。

我正想走的時候,又有人來敲門了,敲得很小聲。傑森比個手勢叫我把燈關掉,然後把門打開一個縫,讓他妹妹進來。她顯然怕死了愛德華會逮到她跑來這裏,說話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不過她也和我一樣,是來送東西給傑森的。不是雞腿,是一個巴掌大的無線網絡瀏覽器。

傑森一看到那個東西,臉上立刻神采飛揚起來,叫了一聲:“黛安!”

她噓了他一聲,很緊張地歪著嘴笑了一下:“只是個小機器。”她細聲細氣地說完,跟我們點點頭,然後又一溜煙跑掉了。

她走了以後,傑森說:“她比較內行,小機器確實不重要。真正有用的是網絡。她給我的不是這個小機器,而是網絡。”

不到一個鐘頭,他已經在網絡上請教了一大票西岸的程序設計師。那些人專門替遙控機器人大賽改良小型引擎。還不到半夜,他已經修好了刈草機的十幾個小毛病,暫時可以用了。於是我就走了。我偷偷溜進家裏,然後從房間的窗戶看到他叫他父親來。愛德華步履蹣跚,從大房子走出來。他穿著睡衣,外面套著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沒扣。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傑森發動刈草機。巨大的聲響在淩晨的黑暗中聽起來格外刺耳。愛德華聽了一下,聳聳肩,擺個姿勢要傑森跟他回屋裏去。

傑森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隔著草坪看到我房間的燈光,偷偷跟我揮了揮手。

當然,刈草機只是暫時修好了。到了隔周的星期三,那個抽“高路易斯”香煙的園丁來了。他修剪了大半個草坪之後,刈草機卡住了,再也不會動了。我們坐在樹林邊的蔭蔽下聽園丁大聲咒罵,至少學會了十幾句很有用的佛蘭德語臟話。傑森的記憶力幾乎是過耳不忘的程度,他立刻就迷上了“Godverdomme mijn kloten miljardedju!”這句話。它的意思是“天殺我卵蛋一百萬次的耶穌基督”,傑森跑到萊斯中學的圖書館查了荷英字典,逐字把它翻譯了出來。往後的幾周,每當他扯斷了鞋帶,或是弄壞了計算機,他就會冒出那句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