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

跟在黛安後面的是伊安,還有二十幾個他的表兄弟姐妹。另外的二十幾個人是我不認識的,他們也都要到新世界去。賈拉把他們帶進來之後,就拉上波浪形的伸縮鐵門,把倉庫關了起來。倉庫裏忽然暗下來。黛安用一只手環抱著我,我扶著她走到一塊比較幹凈的地方,高高的屋頂上正好有一盞鹵素燈。伊布·伊娜攤開一張空麻袋,讓黛安躺在上面。

伊娜說:“那個噪聲。”

黛安躺平之後就閉上了眼睛。她很清醒,但顯然累壞了。我解開她上衣的扣子,開始輕輕地從傷口上剝下衣服。

我說:“我的醫藥箱……”

“對了,我差點忘了。”伊娜叫伊安到倉庫樓上把兩個袋子拿下來,我的和她的。

“那個噪聲……”

她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了,黏住了衣服。當我開始把衣服剝開的時候,她抽搐了一下。在看清楚她傷口有多大之前,我還不想幫她上藥。“哪來的噪聲?”

伊娜說:“問題就在這裏。早上這個時間碼頭上應該吵翻天了,可是現在很安靜,半點聲音都沒有。”

我擡起頭。她說得對,半點聲音都沒有,只聽得到那些米南加保村人緊張兮兮地交頭接耳,還有遠處傳來的咚咚聲,聽起來像是雨水打在高高的鐵皮屋頂上。

但現在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我說:“去問賈拉,看看怎麽回事。”

然後我又轉過身子看著黛安。

“只是皮肉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著眼睛忍痛,說,“感覺上好像只是皮肉傷。”

“看起來像是槍傷。”

“對。我本來住在巴東賈拉安排的避難所,結果‘新烈火莫熄’那幫人找上門了。還好當時我們正要走。哎喲!”

她說得沒錯,傷口只是皮肉傷,但還是要縫幾針。子彈只穿透了髖骨上方的皮下脂肪層,但子彈的撞擊力導致她傷口腫得很厲害。我擔心她傷口裏面還有淤青,子彈的沖擊可能會傷到她體內的器官。不過,她說,她沒有血尿的現象,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血壓和脈搏還算正常。

“我要幫你麻醉一下,我必須把傷口縫起來。”

“有必要的話你就縫,但我不要吃藥。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裏。”

“你叫我不先麻醉就幫你縫嗎?”

“要不然就局部麻醉好了。”

“這裏可不是醫院,我也沒有局部麻醉藥。”

“泰勒,那你就直接縫吧,我還忍得住。”

是啊,她忍得住,但我忍心嗎?我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很幹凈,倉庫盥洗室的水龍頭裏有水,而且,在我幫黛安縫合之前,伊娜還先幫我戴上了乳膠手套。我處理得很幹凈,而且有技巧,但是卻很緊張。

我幫病人治療的時候從來就不會放不開。就連當時還在念醫學院的時候,甚至解剖的時候,我總是能夠把自己的同情心收起來,不讓自己感覺別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我會全神貫注盯著那條撕裂的動脈,假裝自己沒看到那個活生生的病人。我可以假裝,而且在那關鍵的幾分鐘內,我會徹底忘掉病人。

然而,現在我的手卻在發抖。而且,一想到要用針刺穿那片血淋淋的皮肉,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粗暴、很殘忍,無法冷靜下來。

黛安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止住我發抖。“第四年期的人都會這樣。”她說。

“什麽?”

“你覺得被子彈打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對不對?”

我點點頭,嚇了一跳。

“第四年期的人都是這樣。我想,我們大概已經變成更善良的人了。不過,你畢竟還是醫生,你要克服。”

我說:“如果我沒辦法,我會交給伊娜。”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我辦得到。我辦到了。

伊娜和賈拉說完話之後又走回來了。她說:“今天會有勞工示威抗議。警察和‘新烈火莫熄’那些家夥在大門口,他們打算控制整個港口。雙方一定會爆發沖突。”她看看黛安,又說,“親愛的,你還好嗎?”

“有很好的醫生在照顧我。”黛安說得很小聲,聲音有點沙啞。

伊娜看看我怎麽幫黛安縫合傷口,誇了我一句:“有一套。”

我說:“謝謝。”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已經做得很不錯了。不過你們聽我說,仔細聽。我們必須馬上離開了,十萬火急。現在要不是因為有勞工示威,我們恐怕就要進監牢了。現在我們必須馬上上船,上‘開普敦幽靈’號,馬上。”

“警察是來抓我們的嗎?”

“應該不是你們,不是針對你們。雅加達那邊和美國政府達成了某種協議,查禁所有的移民生意。他們大張旗鼓掃蕩各地的碼頭,大概是想跟美國領事館邀功。當然,這種查禁持續不了多久的。插手分一杯羹的大小官員太多了,這種移民生意根本不可能徹底查禁。不過,為了顧及形象,警察也不敢公然穿著制服跑到貨輪上去把人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