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赭石(第2/4頁)

我仰起頭,迎著溫暖的金色陽光,試圖看清其中皮耶特拉背光的臉。眼前浮現出火星鐵銹紅的陰沉景色,稀薄、苦澀而冰冷的空氣腐蝕著我的喉嚨和肺部,我試圖驅散這縈繞的幻覺和回憶,我聽見自己的太空頭盔撞擊在巖石地面上,發出一聲脆響。我緊閉雙眼,強迫自己狂跳的心臟慢下來。

“皮耶特拉——”我哽住了,話音戛然而止。

“英奇,你會沒事的。”他的聲音溫暖而充滿關切。

我再次擡頭看著他,淚流滿面。我感到十分羞恥,希望他沒看到我流淚。

“我最好馬上就走。”他說。

“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來,動作帶起的塵土在照進洞窟的陽光裏飛揚。

“皮耶特拉。”我說,話音被石壁反射在洞中回蕩,聽起來虛弱無力。

“嗯,英奇?”

“祝你好運。”

我抱緊自己,看著多年的好友消失在視線裏。

***

我找到了一條從斷壁下去的路。距離日落只剩一個多小時,如果我睡在原來的地方,有夜裏掉下去摔死的危險。我把皮耶特拉給我留下的物資全部包在他的夾克裏,然後順著斜坡滑下去幾米。我的雙眼已經逐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能看到洞窟另一邊有一條平緩的斜坡直通到底部。我把東西都緊緊地抱在懷裏,一點一點地緩緩移動。

除了我之外,洞窟裏似乎沒有任何活物,一片死氣沉沉。洞穴的地面看上去寸草不生。我想,也許我是第一個踏上去的活的生物。那裏的空氣聞起來有陳腐且奇怪的味道。

到達堅硬平坦而且安全的地面時,我稍微松了一口氣。我擡頭向洞窟上方望去,洞口現在變得細小而模糊,從中透進來的光線因為距離日落越來越近而變成了淡淡的粉色。我檢查四周,想找一個適合過夜的地方。

看起來都挺好,我站著的地方也不錯。我把包著物資的夾克和皮耶特拉的水瓶放到地上,接著坐了下來。我自己的水瓶用帶子綁在身側,我把它取下來,喝了一大口水,但決定不吃任何東西。我也許得靠這些食物和水支撐很長時間,比我希望的更長。

比起耗盡食物和水,一想到我要在這種令人不安的情況下待上不知多少個小時,這更讓人消沉。壓力之下,我眼前不斷閃現在火星執行任務期間發生的那起事故。近來這種症狀的發作本已經不那麽頻繁,我終於開始盼望起自己能夠好轉到足以回去工作。進入宇宙是不可能的了,但他們也許會給我一份實驗室的工作,或是其他什麽活兒,什麽能讓我不再感覺自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失敗者的活兒。在這樣的生死關頭裏備受煎熬,要想恢復,我又得多花上好幾個月,甚至也許要一輩子的時間。

就像掐好了時間一樣,我的記憶在此時把我扔回了火星。我在一架運輸車上,正緩緩駛過一片荒蕪的平原。作為任務派遣的地質學家,我的責任就是收集各種各樣的巖石樣本,做礦物和生物特征檢測。我采集好了幾個樣本,在收集最後一個的時候,我摔了一跤,不過並沒有多想。

我看見一片露出地面的巖層,紅色比周圍要深很多,非常顯眼。我停下運輸車跳了下來,手裏抓著從座椅口袋裏拿出的鑿子和錘子,決定在這采集返回大本營前的最後一個樣本。根據運輸車的剩余電量和呼吸面罩的氧氣含量,我已處於安全範圍的極限。

我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從巖石上敲下碎片的動作上,加上全身沐浴在火星略帶紅色的光線裏,因此並沒有注意到頭罩裏紅色的警示燈亮了起來,也沒聽見太空服外的任何聲響,比如加壓氧氣從我的呼吸面罩泄露時發出的嘶嘶聲。一直到警示燈開始閃個不停,這才引起我的注意。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氧氣表上的讀數下降。我並沒有聽到警報提醒。是我太空服的揚聲器話筒和呼吸面罩都壞了嗎?大本營能收到我的求救信號嗎?我別無選擇,只能一試,然後祈禱他們能在我的氧氣漏光之前找到我。

回憶在此戛然而止。我躺在地上。在又一次企圖呼吸時,我因為恐慌而喪失了理性,脫下了自己的太空頭罩。我不停地喘,不停地喘,不停地喘,可是沒有人來。我要一個人死在這顆荒涼的星球上了,一億英裏之外,地球溫暖而生機盎然,與人類共生共榮。昏過去之前,我記得的最後一幕是,一塊深紅色的火星巖石碎片躺在我攤開的手掌裏。

幻覺消退了,我發覺什麽尖尖的東西正戳著自己的屁股。我稍稍挪動了一下,卻碰上了另一個尖利的邊緣,再挪遠一些,然而滿是塵土的地面之下似乎全是這種鋒利的物體。我順著其中一個的邊緣摸索,抹去上方的塵土,發現那是一枚加工過的石片。我把它從地裏挖出來,拿到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