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保羅·格雷森過去從不做夢。作為一個年輕人,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但是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已逝去多年。

他們已經飛了兩個小時,距他們要飛抵的目的地還要四個小時路程。格雷森看了看飛船發動機和主驅動引擎的狀態,然後在導航顯示屏上確認了路線,過去的一個小時裏,他已經檢查了四次。巡航途中飛行員可以做的事情不多,超光速飛行的時候飛船上的一切都是自動完成的。

他並沒有每晚都做夢,只是幾乎隔一天做一次夢。可能這是年紀增長的標志,或者是他偶爾吸食紅砂①產生的副作用。或許僅僅是感到罪惡的良知。塞拉睿人有句俗話:心裏秘密太多就睡好覺。

他停了下來,檢查再檢查儀器和讀數,努力壓抑著自己。他認識到自己的恐懼和勉強,這使他——不如說是強迫他,面對現在的情況。沉著應對,他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站起來的時候心在胸腔裏怦怦直跳。拖延再也沒有什麽意義,是時候了。

在某個層次上,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在做夢。似乎所有的東西上面都蒙了一層薄霧,像是一場朦朧的電影,他能感覺到這離奇的現實,褪了顏色,悄無聲息。然而穿過模糊的濾鏡,他能以嚴苛的精度看到一些確定的元素,即使是微小的細節也刻蝕在他的潛意識裏。這種平行的位置增強了夢境的超現實感,而且使夢境比他清醒時的世界更加生動,也更加緊張。

他的腳步輕輕落在地毯鋪就的走道上,從飛行員駕駛艙走向船尾的乘客艙。那裏,佩爾和凱奧坐在四把椅子中的兩把上,在房間的對角線上坐著。佩爾是個大個子,有寬闊的肩膀和橄欖色的皮膚。他的頭發推成緊縮的非洲圓篷發式,下巴上有一圈細細的黑色胡須。格雷森走進乘客艙的時候,他就坐在面對格雷森的位置上。佩爾隨著耳機中的歌曲輕輕前後搖晃身體,手指輕輕拍著大腿,精心修剪的指甲在毛料西裝上面輕輕地刮擦。佩爾的領帶依然緊緊系在脖子上,但夾克卻敞著,鏡面式太陽鏡夾在右上方口袋的邊上。他的眼睛幾乎閉上;他似乎沉迷在音樂的節奏裏——一副平靜自在的樣子,和他大地黨的頂級貼身保鏢的名聲不太協調。

凱奧和她的同伴穿著一樣的衣服,只不過沒有領帶,但是她缺少典型保鏢所特有的龐大身板。她比佩爾幾乎矮了一英尺,可能只有他的一半重,盡管她緊繃而結實的肌肉暗示她動起手來也很要命。

雖然格雷森知道她至少已經有四十歲了,凱奧的年齡依然很難猜。隨著營養的改善和基因療法的進步,年齡的影響可以縮小,很多人在五十歲的時候還和三十歲的人看起來一樣年輕,身體也一樣健康,而且凱奧外表更不同一般。猜測她有多年輕或者是多老也顯得更加困難。她白色的皮膚像是粉筆的顏色,這讓她看起來像個鬼魂,而且銀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可以隱約看見下面蒼白的頭皮。

過去兩個世紀地球上各個種群之間的通婚讓雪花石一樣的皮膚成了稀罕品,格雷森猜測凱奧的純粹的膚色是輕微的生物色素缺陷導致的結果,而凱奧也從來無意掩蓋……雖說她也完全有可能為了美容的目的進行了電子亮膚術。畢竟,看上去就要惹眼是她工作的一個關鍵部分:讓人知道你在執勤,而且他們會在做蠢事之前三思而後行。就算她的身材很普通,凱奧的惹眼外形也讓她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她的臉本來朝著格雷森,但是格雷森進乘客艙的時候她仍蜷在座位上看著他。她看起來很緊張,弓著身子,任何事情都準備好應付——和佩爾的冷靜和怡然自得形成鮮明對比。和她的搭档不一樣的是,她似乎看起來沒法放松,就算在最平常的情況下也是如此。

“出啥問題了?”他一轉進來時,她就問道,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飛行員。

格雷森站住,舉起雙手到與肩平齊。“只是來找點飲料,”他說道,不讓她產生啥想法。

他的身體因為有些神經失常而有些不自然,而且他的指尖實際上有刺痛感,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己的聲調,不讓自己的語氣背叛內心的想法,露出痕跡。

這個特別的夢太熟悉了。在過去的十年裏,他一直重復體驗第一次殺人的感覺,如果沒有上千次,也有上百次,當然還有其他的任務,其他的死亡。為了一個更加偉大的目標,他必須要很多很多人的命。如果人類想要勝利——贏得對其他種族的優勢——就必須作出犧牲。但是所有的犧牲,所有他殺死的人,所有他完成的任務中,這是他最夢想完成的,遠超其他任務。

飛行員看起來沒有任何威脅,凱奧很滿意。凱奧的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雖然只要稍微有一點挑釁的意味,她就會馬上彈起來。格雷森從她身後朝乘客艙角落裏的電冰箱走過去。他很費力地咽了幾下,他的喉嚨幹得厲害,又很緊,很疼。他仿佛感到她的耳朵因為這個聲音抽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