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4頁)

拉瑞德聽到身後的動靜。是母親,她正瞪大眼睛看著他們。

“他為什麽要把書送給你?”她問。

文書動動嘴唇,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只是個孩子。”母親說,“快告訴他,你是個懶惰的孩子,不適合他的書。”

我知道自己什麽都配不上,拉瑞德默默地說。

“他肯定有家人,要是他過世了,可以把他的書送還給他們。”

文書使勁兒搖了搖頭,這令他痛苦不堪。“不要。”他的聲音細若遊絲,“那些書全都留給這個孩子。”

“不要死在我的房子裏。”母親痛苦地說,“這所房子裏不要再死人了!”

“抱歉給你帶來了不便。”年老的文書說,跟著就與世長辭了。

“你好端端地上來幹什麽?”母親壓低聲音斥責拉瑞德,“看看你幹的好事。”

“我上來,是因為他疼得直叫——”

“你上來就是為了要他的書,為了讓這麽個瀕死的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拉瑞德本想爭辯,本想為自己說幾句話,可就連自己的夢都在譴責他,不是嗎?母親很痛苦,她這時的眼睛像極了母羊的眼睛。拉瑞德不敢留下,也不敢爭吵。“我去擠羊奶。”說完便跑下樓,來到屋外。

那天晚上異常寒冷,草上落了厚厚一層霜。母羊已經準備好擠奶,拉瑞德卻手指僵硬冰涼,即便母羊身上散發的熱氣包圍著他。

不,他的雙手笨拙地顫抖,並非因為寒冷。真正的原因,是那些在文書的房間裏等待著他的書;是月光下的三座新墳,很快會變成四座。

而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分明看到一男一女正從河面上走過。他們斜向移動,對抗著水流。這條河有十英尺深,可他們卻分明“走”在水面上,仿佛河水是堅硬的土地,唯一的不同是,當他們走過時,河水會在腳下向兩邊分開。拉瑞德的第一反應是躲起來,以免被他們發現;可他竟不自覺地從母羊身邊的小凳上站起來(並不忘將奶桶放到高處,以免被羊踢倒),跨過墓地,走向那兩個人。

他走到近前。兩人已上了岸,注視著三座新墳,眼裏湧動著悲哀。那個男人一頭白發,但身體健壯,面容慈祥堅定;女人要年輕得多,比母親還年輕,她也表現得很平靜,但難掩怒容和激動。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涉河而過的痕跡,連踩在岸邊的腳印都是幹的。兩人轉身看著他,借著淡淡的月光,他看見了他們湛藍色的眼睛。他從未見過這麽藍的眼睛,即使不在陽光下,那一抹藍色依舊明亮清晰。

“你們是誰?”

男人用拉瑞德聽不懂的語言回答了他。女人搖搖頭,什麽都沒說。拉瑞德卻心生一股強烈的願望,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們。

“我叫拉瑞德。”他說。

“拉瑞德。”女人答。自己的名字從她的口中說出,聽上去十分古怪。忽然,他又迫切感覺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們是從恩德沃特河上“走”過來的。

“我不會說。”他道。

女人點點頭。跟著,他又忽然明白(雖然不清楚怎麽),應該帶他們回家。

可他對兩個陌生人心存忌憚。“你們不會傷害我的家人,對吧?”

男人立即淚盈於睫,面貌嚴厲的女人也躲開了他的目光。一個念頭在拉瑞德的腦海裏閃過:“已經傷害過了,深深地,超出了我們能承受的限度。”

拉瑞德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夢,明白了在痛苦降臨日墜落的星星,還有痛苦降臨日本身,都是怎麽回事。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你們來,是要將痛苦再帶走嗎?”

男人搖搖頭。

希望只燃起了一瞬間又消失了,留下的失望卻深不見底。“如果你們做不到,”他說,“那對我們還有什麽用?”但他畢竟是旅店老板的兒子。他領著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墓地,經過羊圈,走進屋內,母親剛把做早飯的稀粥煮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