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頁)

中午,他們將奶奶送進墓穴。一整天,拉瑞德和薩拉都忙著幫母親幹活兒,從前,這些事都是奶奶做的。第一次,她桌邊的座位顯得空空蕩蕩。曾經,家人的很多話都是以“奶奶”兩個字開頭。父親老是別開目光,像是在搜尋隱藏在墻壁深處的什麽東西。無論怎麽努力,也沒人能想起這個世界曾經是什麽樣子,那會兒,悲傷不過是一種模糊的回憶,略有感傷之情;所愛之人不會突然離世;墳墓的土壤從未顯得那麽黑、那麽肥沃,新鮮得像春天耕種時翻上來的新土。

下午晚些時候,奧波爾死了。他身上的最後一滴血都流光了,滲進粗糙的繃帶。文書就躺在他身邊,依舊吃什麽吐什麽,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痛得大叫。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有人壯年早逝,更別提是不小心被鶴嘴鋤砸了腳。

就在他們為奧波爾挖墳墓時,又有悲劇發生了。布蘭的女兒柯蘭妮掉進火裏,她慘叫了足足三個小時,才得以解脫。人們默默無語地將她送進當天挖的第三座墳墓。對一個只有三百人的小村子來說,一天死三個人,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更別說其中有一個壯年男人,以及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夜幕降臨,沒有新的旅客抵達——每當寒冬將至,旅客都會減少。今晚,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不用再招呼客人了。一夜之間,這個世界變得陌生而不安。薩拉一邊上床,一邊問:“今晚我會死嗎,像奶奶那樣?”

“不會。”父親說,可拉瑞德聽出他的語氣並不堅定,“不會的,薩拉,我的薩萊拉,今晚你不會死。”可他還是把她的矮床從爐火邊挪開,又給她加蓋了一條毯子。

拉瑞德用不著提醒。他把自己的矮床從爐火邊拉開。柯蘭妮的慘叫聲還回蕩在他耳邊。整座村子都聽見了,沒什麽能把那聲音拒之門外。他從懂事起還沒怕過火,可現在知道害怕了。冷就冷吧,總比疼痛強,什麽都比那陌生又慘烈的痛苦強。

拉瑞德睡著了,卻還下意識地不去觸碰膝蓋的傷口,那是在木箱上磕的。那一夜他總共醒了三次。第一次,是父親躺在床上輕聲啜泣。鐵匠看到拉瑞德醒了,起身抱起他,吻吻他,道:“睡吧,拉瑞萊德,睡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肯定會好起來的。”這句謊話挺糟糕,可拉瑞德還是睡著了。

第二次,是薩拉又做噩夢了,她又夢見奶奶死了。母親輕哼著一首歌安撫她。在那熟悉的旋律中,拉瑞德第一次聽見了憂傷。

在河畔邂逅我的愛人

我要跨過河去

河水寬闊

聽到我的愛人把我呼喚

我要跨過河去

不擅遊水

為自己造一條小船

奈何天寒地凍

無衣禦寒

找到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可惜夜幕降臨

苦等黎明

太陽當空照,夜色退無影

終見我的愛人

他卻已移情

母親又唱了什麽,拉瑞德沒有聽見。他做夢了,正是這個夢讓他第三次驚醒,再也無法入眠。

夢裏,他坐在恩德沃特河邊。木筏順流而下,正值春汛,伐木工人小心撐著木筏,維持著彼此間的安全距離。突然,天火劃破天空,向河面襲來。拉瑞德知道,必須阻止那火,自己必須大聲喊點什麽讓它停下,可他卻大張著嘴巴,什麽都叫不出來。大火吞沒了河面,所有木筏熊熊燃起,筏上的人發出慘叫(那是柯蘭妮的聲音!),他們先被火燒,接著墜河,無一生還。而拉瑞德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叫點什麽阻止那團火!

拉瑞德驚醒過來,渾身哆嗦,因沒能救人而心存愧疚,不知自己為何要承擔罪責。樓上傳來一聲呻吟,父母都睡著,拉瑞德沒叫醒他們,獨自上了樓。那個年邁的文書躺在床上,他的臉上、床單上都是血。

“我就要死了。”透過自窗戶照射進來的月光,他看到了拉瑞德,輕聲道。

拉瑞德點點頭。

“你識字嗎,孩子?”

他又點點頭。這個村子並非那麽落後,孩子們不至於在冬天連學都沒得上。拉瑞德十歲時所識的字已經和村裏的大人旗鼓相當。如今他十四歲了,開始像個男人一樣有力,但仍喜歡讀書,熱衷於研究能找到的任何文字。

“那就拿上《搜星記》,它是你的了。那書屬於你了。”

“為什麽是我?”拉瑞德小聲說。或許這個老文書看到他昨晚注意自己的書,或許是聽到他在晚飯後給薩拉她們朗誦《恩德沃特河之眼》。可文書沒吭聲,雖然他還沒斷氣。不管出於何意,他都希望將書贈予拉瑞德。這本書現在屬於我了,一本講述“尋找星星”的書,恰在他親眼目睹一顆星墜落到恩德沃特河那邊之後。“謝謝你,文書。”他說著,伸手握住了文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