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7/8頁)

午餐桌上,伯根紅著臉向特蕾芙承認,沒錯,這些城市就是他建的。

“效率很高。”簡單的一句話打消了伯根的尷尬。

“我妻子討厭這些城市。”達爾說。

“我記得你也不喜歡吧。”

達爾嘴一咧,接著又想起了口中的飯,咽了下去。“伯根,我的朋友。我才不為這些事兒勞神操心呢。”

“你就得了吧,”他妻子打斷了他,“這些事兒再猛烈些才好呢,能承受住你那分量。”

達爾笑著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我吃飯的時候,你就別提我的體重啦。苗條的女人,你的話糟蹋了一頓美餐。”

“這些城市難道沒給你添過堵?”

“這些城市真醜。”達爾說,“不過我把它們當作一個大汙水處理廠。一個只能安置一千五百萬人口的星球,卻一下擠進了一百五十億,總得要個地方處理汙水吧。所以你建了這些龐大的鋼鐵大樓,扼殺了生長在背陽處的樹木。我有伸手阻擋這股風潮的能耐嗎?”

“你當然能。”特蕾芙說。

“她把我奉若神明,可我沒那個能耐,伯根。我不與這些城市為敵。城裏人買我的畫,供我過上奢華的生活,畫出優秀的作品,娶了這位美若天仙的妻子。”

“我要是那麽漂亮,你幹嗎從不畫我?”

“我畫不出。”達爾說,“我畫格羅夫。我畫從前的它,他們扼殺了格羅夫,然後把這具軀殼命名為首星。這些畫將流傳千古。見過它們的人終有一天會說,‘世界應該是這模樣的。不是鋼鐵、塑料和人造木頭構成的通道。’”

“我不用人造木。”伯根分辯說。

“那是遲早的事。”達爾答道,“樹都快絕種了,星際運輸木材的費用高得驚人。”

伯根問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聽說他們給你注射森卡了,有這事兒嗎?”

“事實上,他們想來硬的,拿針紮進我的胳膊。喏,就是這兒,我只好抄起一個畫框把他們轟了出去。”

“這麽說,你真的拒絕了?”伯根將信將疑地問。

“拒絕了三次。他們喋喋不休地說,我們讓你睡上十年,我們讓你睡上十五年。可是誰想入睡?我難道能在夢中畫畫不成?”

“可是,達爾,”伯根抗議道,“森卡給人以永生。我現在的等級是睡十年醒一年,也就是說,當我五十歲時,這個世界將過了三百年,整整三個世紀!接著,我還能再活五百年。我將見證帝國的興衰,我將看到未來幾百年裏藝術家的傑作。我將打破時間的禁錮——”

“時間的禁錮,好詞。你已經心醉神迷。我恭喜你,我祝福你,睡吧,安睡吧,願你從睡眠中求仁得仁……”

“財主的祈禱。”特蕾芙補充了一句,說完,笑著為伯根的盤中添了幾勺沙拉。

“可是,伯根,當你如水漂兒般飛起,蜻蜓點水般劃過水面,偶爾觸及卻不會弄濕;當你忙著飛過水面,我會去遊泳。我喜歡遊泳,它讓我濕透,讓我盡興。等我死了——那時你肯定還不到三十——我的畫將流傳於世。”

“間接的永生總是差強人意,不是嗎?”

“我的作品是否差強人意?”

“那倒沒有。”伯根答。

“那就吃掉我的食物,再看看我的畫,然後回去接著建造那些龐大的城市,直到全世界都置於屋頂之下,直到這顆星球如同星星一樣在太空中閃耀,那其中也有美的存在。屆時,你的作品也將永垂不朽,像你一樣,永存於世。可是,告訴我,伯根,你現在還有時間到湖裏裸泳嗎?”

伯根哈哈笑了,“我很多年都沒裸泳了。”

“我今早剛遊完。”

“你這個年紀?”伯根問,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不是怕達爾不愛聽——他似乎也沒聽出來。伯根後悔說這句話,是因為怕他們連朋友都做不了了。那個在他的畫中添上漂亮馬鞭樹的達爾如今已上了年紀,接下來的幾年,他會變得更加蒼老,兩人的人生恐怕再難有交集。只有特蕾芙像個朋友一樣與他打趣。伯根意識到,我到現在還在建設城市。

晚上作別時,他們依然開開心心,其樂融融,達爾(一本正經地)問:“伯根,你還畫畫嗎?”

伯根搖了搖頭,“我沒空。不過說句實話,要是我有你的天分,達爾,我會擠出時間的。可惜我沒那個天分。從來沒有。”

“你錯了,伯根。你比我有天分。”

伯根看著達爾,明白他是認真的。“別那麽說,”伯根激動地說,“如果我相信,達爾,你說我能過上我該過的人生嗎?”

“唉,老朋友,”達爾說著,笑了,“你讓我傷心,非常傷心。還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擁抱我吧。”

他們擁抱在一起,然後伯根出了門。他們再也沒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