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5/9頁)

總好過蟲子和野獸,他心想。一股兇險和寒冷襲上他的脊梁,他兩腿發軟,等著這一刀。

但刀卻沒紮到他的心臟,他有些不耐煩了。他剛好就是那個戕害瓦克的男人的繼承人,不是嗎?他的重型拖拉機把十幾個部落的房屋和莊稼夷為平地,他的獵手殺光了流浪到他的地盤上的瓦克。我擁有半顆潘帕斯星球,我是半個值得擁有的世界的主人;殺了我,你們就能重返家園了。

一個瓦克氣急敗壞地說了句什麽。林克瑞估計他說的是紮進去,所以也不耐煩地吼了一句。動手吧,痛快些。

出人意料的是,那個瓦克非但沒有回應他對自己的死刑判決,反而退後一步;但他仍拿刀指著林克瑞。瓦克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夾雜著許多顫舌音r和拖長音s ——不是公立學校教孩子們的人類的語言。林克瑞十分清楚,瓦克語言不過是退化的西班牙語,數十篇人類學公報指出,瓦克顯然是人們認為在數千年前的星際移民早期,失蹤的移民飛船“阿根廷號”的後裔,當時人類剛剛走出那個被他們徹底糟蹋了的小行星。人類,肯定是人類,但無情的潘帕斯導致了他們的醜惡、冷漠、陰險和無情。

不只是野蠻人的專利。

林克瑞伸手輕輕抓住那只拿刀的手,拉回來,刀尖抵住自己的腹部。接著又不耐煩地說了幾句。

那個瓦克瞪大了眼睛,扭頭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同伴。他們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陣;幾個人退了回去,顯然是嚇壞了。林克瑞不懂。他抓著刀,紮進自己的皮肉;血順著刀面淌了出來。

瓦克猛地抽出刀,滿眼淚水地跪倒在地,抓住林克瑞的手。

林克瑞要推開他的手。誰料這個瓦克跟著他,一點都不反抗。另外幾個也圍攏過來,他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看懂了他們的姿勢。他們崇拜自己。

幾只手將他帶到營地的中央,四周擺滿燒著一堆堆旺火的泥盆。蟲子拋下瓦克,投身火盆,嗞嗞炸響。

他們為他唱歌,哀傷的調子被嗚咽的寒風襯托得越發陰沉。他們脫光了他的衣服,摸遍他的全身,慢慢地研究,繼而又替他穿上衣服,給他食物(想到那個孩子,這會兒在草叢中等死,他不免痛心),圍成一圈在他身邊躺下,守護著他睡覺。

你們騙我。我是來送死的,你們騙我。

他痛哭流涕,他們卻崇拜他的眼淚,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沒等一彎冷月升起,他就帶著上當受騙的感覺陷入了沉睡。但不知為何,他睡得十分安詳。

丹諾爾夫人坐在霍爾特辦公室的椅子上,抱緊雙臂,惡狠狠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或一動不動。

“丹諾爾夫人,”他終於開了口,“你如果回家,對大家,包括你自己,都有好處。”

“沒好處。”她酸溜溜地答道,“除非你們找到我兒子。”

“丹諾爾夫人,我們連找都沒找!”

“所以我才要走?”

“政府晚上不派搜救人員去那片荒原。那無異於送死。”

“這麽說林克瑞沒救了。你聽好了,霍爾特先生,這家醫院會為不作為後悔的。”

他嘆了口氣。他肯定要為醫院後悔,丹諾爾家一年的捐款占醫院運營預算的一半。一部分薪水直接就沒了,而且是他的,這一點毫無疑問。這反倒讓他放松下來(再說他太累了),索性丟開官樣文章,扔了句大實話。

“你知不知道,丹諾爾夫人,在我們百分之九十的病例中,治療患者的父母,是治愈患者最有效的一步?”

她閉緊雙唇,線條硬起。

“你知不知道,你兒子根本不是什麽精神病患?”

聽到這裏,她哈哈大笑,“好。這更加是帶他離開這裏的理由——如果他能在那個冒充改造了的星球的鬼地方挺過今晚的話。”

“其實,你兒子神志相當清醒。有一半時候,他是個非常聰明、非常富於創造力的小夥子。非常像他的父親。”這句話有意戳一下她的痛處。還真有效。

她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我不想聽到那個狗雜種。”

“但另一半時間,他在不斷重演兒時的情景。按成年人的標準,孩子都不理智,個個都一樣。他們的自我防衛,他們的環境適應,無不如此,成年人一旦這麽做,會被認為是個十足的瘋子。妄想狂,行動,否認,自毀。就某些方面來說,丹諾爾夫人,你兒子深陷童年時期的陰影,不能自拔。”

“你認為,原因在我。”

“其實,這不只是個觀點。林克瑞唯一清醒的時候是他認為自己殺了你。認為你死了,他就像個成年人;認為你還活著,他就像個嬰兒。”

越扯越遠。她怒吼一聲,隔著桌子給了他一記。她用手指撓他的臉,另一只手在桌上亂舞,將文件和書撒了一地。他一邊用一只手與她扭打,另一只手好不容易按響了呼叫鈴。醫生趕過來把她拖開,勸進一個房間休息的時候,他又被扯了一把頭發,小腿青一塊紫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