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修補匠

The Tinker

貓頭鷹突然撲下樹枝,森林的夜晚也隨之降臨,修補匠約翰甚至不夠時間把藍楓樹下的葉子堆起來。他躺下,透過上方的樹枝,看見一顆星星透過移動的樹影閃入視線。約翰在想,那會不會就是他夢見的那一顆。

他睡著了,夜裏又做了那個夢,醒來時大汗淋漓,在黎明前的冷光中顫抖。整夜,那顆星星朝他直逼過來,伴隨著巨大的呼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變得比太陽還大。他感覺自己被它吞了下去,裏面熾熱無比,他無法呼吸,不停地流汗,全身的水分都流幹了,身體幹成一張砂紙,最後顫抖著,喘著粗氣醒來。幾只鳥雀棲在高枝上,看著他。

他沖那些鳥微笑,伸出手。它們頑皮地後退又靠近,和他嬉戲著,仿佛他是它們求偶舞蹈中的一員。跟著,它們突然齊齊跳到他的手上,他湊近看它們。修補匠看著公雀,拍拍腦袋,公雀也啄啄他的頭;修補匠眨眨眼,公雀也眨眨眼。約翰輕聲笑了,伸出胳膊,鳥雀飛了起來,不可思議地急速轉著圈。修補匠約翰隨著它們一起瘋狂飛舞,鳥雀們俯沖下來,又興高采烈地快速擡起,旋轉,轉得越來越快,直到筋疲力盡,翅膀都扭痛了。幾分鐘的喘氣和休息後,鳥雀們停在枝頭,修補匠躺在地上。約翰感受著鳥兒的疲憊,感受著翅膀上的些許酸痛,如同自己就是鳥兒。飛得痛快,疼得甜蜜。他笑著,從鳥兒的意識中抽身而出。

他起身收拾好修補工具,木棒槌,刨子,熔爐,以及最重要的薄鐵片和碎錫片。他要用這些給好太太威布勒做把新的勺柄,給好太太史密斯修好菜鍋,還得打磨理發師薩米的剃刀。那些碎錫片掛在他的衣服和工具箱上,一走起來就叮當作響,所以無論他什麽時候走進鎮子,主婦們都早早坐在門口等著他進入視線了。“修補匠來了!”她們會彼此呼喚。他知道生意不錯。當然不錯,在哈克斯和林克瑞城之間沒有第二個修補匠,在廣闊的水之森林裏也沒第二個。約翰很聰明,一年裏不會踏足同一個城鎮兩次。

一個小時後,約翰拐上大路,知道離鎮子不到四分之一英裏了。他這陣子很少走大路,因為盜匪橫行,殺人越貨。盡管他認識很多強盜,也常為他們修補東西,還曾和他們一起過夜,但他知道,要是在路上碰到他們,還沒等他們認出他來就已經把他給宰了,不管他是修補匠,森林裏的人,還是那個與鳥為友的魔法師。

森林裏還有些地方從未聽聞他的名字,但他去過所有那些地方。他身上掛著錫片,來到一處小屋,煙囪因主人太過虛弱,無力去砍柴而沒有冒煙。當他出現在門外時,奄奄一息的老婦人會拿起刀子,六歲的孩子會用力舉起斧子,以保護神志不清的家人。約翰輕聲細語,微微一笑,鳥雀們就從他肩膀上飛起來,落在病榻上。當他離開時,屋裏的人安詳地睡著了,爐子裏也有了柴火。

他們醒來時容光煥發,很快便忘了修補匠,他們從沒聽過,也不會知道約翰這個名字。但每當母親在夜裏為熟睡的孩子蓋被子時,她會不時地記起醫者的那只手;每當丈夫清晨看到妻子眼角帶著睡意醒來時,他會記起那個以鳥為友的大個子男人,那個男人碰了她一下,讓她能夠安睡了。

理發師薩米從他店裏望了一眼廣場,看到修補匠約翰的錫片上反射著的道道陽光。他匆匆地回到椅子邊,旅店老板馬丁臉上正抹著泡沫,等著薩米給他刮胡子。

“修補匠來了。”

店主馬丁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該死,這會兒只有我兒子一個人在旅店裏。”

“無論如何,太遲了。他已經拐進去了。”薩米用手碰碰他的剃須刀,“刮完臉再回家總比胡子拉碴強,對吧,馬丁大人?”

馬丁咕噥一聲,坐回了椅子裏。“那就快點兒,薩米老兄,不然除了你想賺的那十二便士,我還有別的奉送。”

薩米開始為馬丁刮臉,“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他,馬丁。當然,他是個有點冷漠的人。”

“如果算是人的話……”

“他是你的表親,馬丁大人。”

“那是瞎扯,”馬丁的臉在殘余的泡沫下顯得通紅,“他父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弟,但除此之外,我跟他沒半毛錢關系,除了他能免費住我的旅店以外。”

薩米一邊磨著剃須刀,一邊搖著頭,“那為什麽,馬丁大人,您的兒子阿莫斯有著一雙和他一樣的眼睛?”

馬丁從椅子上彈起來,滿面猙獰地對著小個子理發師,“我兒子阿莫斯的眼睛和我的一樣,薩米老弟,和我的一樣藍,和他媽媽的一樣藍。給我毛巾。”他很快地擦了臉,漏掉了幾個地方,包括鼻子下方的皂沫,這令他的臉看上去相當滑稽。薩米忍著沒笑,看著大個子旅店老板大步走出理發店,“砰”一聲摔上門。薩米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前俯後仰,胖胖的身子笑得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