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3章

克裏斯托弗·布雷登曼在昏迷中拼命掙紮,像被埋進流沙裏。他全身酸疼,臉就像用聚矽酮注射過一樣,感覺不是自己的,嗓子針刺似的疼,更可怕的是喉嚨開始堵塞,呼吸只能靠縮小到可怕程度的嘴巴呼出吸入。此外,除了疼以外還有全身乏力,有一種像被淹死的感覺。更糟的是,他感到熱。他不記得曾有這麽熱,好像是兩年前,從得克薩斯西部到洛杉磯的路上,他追著兩個保釋後逃跑的政治犯,那時他感到奇熱,但這次比那次更熱,這次是內熱,好像吞了太陽。

他呻吟著,極力想踢掉被子,但沒有一點力氣。是他自己躺到床上的嗎?他想不是,這屋子裏肯定有別人或有什麽東西。有人或有東西……他應該記得,但他卻沒記祝他知道有人(或有什麽東西)要來,他不得不……是什麽呢?

他又呻吟了一聲,頭在枕頭上晃來晃去,模模糊糊的眼睛前浮現出一種幻覺:死於1969年的母親來到這間簡陋的小木屋,囑咐他說:“基特,噢基特,我告訴你別跟那些人攪和在一起,你說你不關心政治上的事,但你接觸的那幫男人跟瘋狗一樣瘋狂,那幫女人都是些妓女,基特,你要聽話……”母親的臉消失了,眼前浮現出從黃色牛皮紙裂縫裏爬出一批大甲蟲。他尖叫著,直至黑色來臨,忽然有了雜亂的叫喊聲,還有許多皮鞋踩地的走路聲……燈,汽燈,濃濃的煤氣味。他是在芝加哥掉隊的,那是1968年。不知什麽地方傳來唱頌歌的聲音:

全世界人看吧!全世界人看吧!全世界……

公園的路溝裏躺著一個女孩,穿工裝褲,赤著腳,長發上粘滿了玻璃渣子,在街燈無情的照射下,本該閃閃發光的臉顯得黑黑的,像一個壓碎了的昆蟲假面具。他將她扶起來。她尖叫著,往後退縮,因為一個外星怪物正從空中飄來,腳穿著閃光的黑色長筒靴,身穿防彈背心,頭帶面具,露出兩只三角眼,一只手拿著一根警棍,另一只手拿著一罐毒氣,咧著嘴,齜著牙。當這個外星怪物撕掉面具,顯示出它的猙獰面目時,他們兩個都尖叫了起來,因為這就是那個他一直在等待的人,基特·布雷登曼一直很怕的那個人,“步行者”。布雷登曼的尖叫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在科羅拉多州布爾德坎永大道的一套公寓裏,夏天的時候,熱得穿著短袖汗衫、短褲都汗流浹背。你面前站著那個世界上最英俊的男孩,個子高高,黝黑的皮膚,筆直的身體,他穿著檸檬色三角褲,身體每一凸出的地方都那麽地合適,而且你知道,要是他轉過臉來,他一定像拉斐爾天使。喂,西爾弗,過來,你從哪兒把他弄來的,在劍橋大學還是自助食堂討論種族主義的會議上或者是搭乘便車帶來的?可能嗎?噢,太熱了,幸好有水,一大缸水,罐上雕刻著奇形怪狀的男女浮雕,水旁邊是藥丸,不是避孕丸!是那種把他送到穿著淺黃色三角褲的天使那兒去的。那兒活動的手指能寫信,卻不能繼續往前,那兒花能開在死橡木樹上,而且小夥子,三角褲裏的蔭.經是多麽地堅挺!基特·布雷登曼曾這麽好色,準備莋愛嗎?“上床,”你對著那個光滑的皮膚黝黑的後背說,“上床,撫摸我,然後我也撫摸你,你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先吃藥。”他直截了當地說。你服了藥,涼涼的水流過你的喉嚨,一會兒眼前一片陌生,有一段時間,你發現你自己正看著廉價衣櫃上的那個風扇,然後,你又看鏡子裏你自己的形象。你的臉看上去又黑又腫,但你沒因此煩惱,因為那只不過是藥片。只不過是——避孕丸!!你低聲抱怨說,“噢,孩子,我和‘上尉之旅’都是好色的……”他開始跑步,起初,你先盯著那三角褲光溜溜的臀部,然後,你的注意力上升到平平的曬黑的腹肌,然後升到漂亮的光光的胸部,最後從細長的繃緊的脖子到臉上……那是他的臉,陰沉、幸災樂禍,惡狠狠地齜著牙。這不是拉斐爾天使的臉,而是魔鬼的臉,眼睛裏隱約出現一張鬼鬼祟祟的臉;你在尖叫,他在向你走來,嘴裏喊著:寶貝,“上尉之旅”來了。

臉和聲音是那樣地模糊,他記不起來了。

我的上帝,我快死了嗎?

他極痛苦,極恐怖地打斷了這個念頭,頭熱得就像沙暴一樣翻滾而來。這時關著的臥室門外傳來一種聲音,他的急促呼吸突然憋住了。

布雷登曼起初以為是救火車或警車上的警報器。距離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大,他能聽見樓下大廳裏很重的參差不齊的腳步聲,走過起居室,然後是一群人蜂擁到樓梯上。

他向後躺回到枕頭,驚嚇使他張開了口,連眼睛也在虛胖的臉上瞪得更大。聲音越來越近,根本不是什麽警報器,而是一種尖叫,鬼哭狼嚎似的,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也不是人類能承受的,這是一個女妖或幾個小鬼的尖叫聲,好像是來帶他進地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