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還記得自己十歲那年,有一次清醒地躺在床上。那是一個不眠夜,我仿佛能看到陰影中潛伏著難以名狀的怪物,而丟在地板上的衣物就像邪氣森森的顱骨。人們總說小孩子想象力過於旺盛,我的情況更是嚴重。可那晚讓我夜不能寐的並非幻想出來的妖魔鬼怪。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手腳特別沉,就跟灌了鉛似的,或者全身陷在泥潭裏,動一下都要費老大的勁兒。這種怪異的感覺逼著我跳下床朝爸媽的臥室走去。如果僅僅是怪物,或者鬼怪,或者其他我常常覺得可能潛伏在陰影中的東西,我才不會離開被窩冒險穿過黑暗去尋求庇護。

隨著不斷長大,後來我手腳的沉重感終於逐漸消失,如今更是埋藏在記憶深處。但在拿著驗孕棒向鴉巢一步步拾級而上的過程中,我終於明白困擾我童年夜晚的到底是什麽。那是恐懼。原始的、潛意識裏的恐懼。人們在成長之後,會為心智築起重重壁壘。驕傲作為這其中最主要的情感,總在阻止人們表達,甚至意識到恐懼的存在。這就是我和伍德斯托克能直視涅墨西斯的雙眼,沒像發顛的山羊一樣四處逃竄的原因。

然而現在,我卻發覺四肢前所未有地沉重。光腳踩著冰冷、硬木質地的台階慢慢走上鴉巢,我向柯林斯一步步靠近,而她還在自個兒的辦公桌前和庫珀說話。我像回到十歲的那一夜,那時我踏過走廊地板,聽著它們發出微弱的響聲,廁所夜明燈的光芒灑在前方的道路上。我不指望進了爸媽臥室的門就會擺脫那如影隨形的不適感,不過唯有此方法才能證明我依舊身處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才能證明它尚未分崩離析。

我伸手扭開門把——這門把其實是柯林斯的肩膀。她轉過身來,疲憊的眼神就像我母親。但一瞬過後,她就微笑著集中精神,“那是什麽?出什麽事了嗎?”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深深愛上這個女人,還有為什麽現在不該害怕。

前提是不算上我拿著的東西。那根驗孕棒在我手中的重量,不亞於杠鈴之於沃森。面對著柯林斯,我什麽也沒有說。咬緊牙關,血色全無的嘴唇已經表明一切。

看著我慢慢舉起的驗孕棒,柯林斯睜大了眼睛。

她想抓過那東西,但此時我如負千斤重擔的胳膊突然吃力不住,甩落到身側。

“你不該告訴別人的!”她噓聲道。

我被她的這句話給徹底惹怒了。

簡直像基督本人引發的神跡,我四肢的重量突然間不翼而飛。看來憤怒果然是對抗恐懼的不二良方,“不該告訴——你怎麽能對我隱瞞這種事?”

“約翰,我——”

“你可是在負責外務啊!”我嚷嚷起來。我他媽才不管鴉巢裏還有些誰在場呢,愛誰誰去吧,“你可能會在任務中受傷。天呐,你今天就已經受了傷!”我上下打量著她,“咱們得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抓過柯林斯的手腕,但被她一把甩開了,“約翰!”

“我們連婚都還沒結啊!”我吼道。

“約翰!”這次柯林斯倒是一把拉過我的手腕。她抓握的力氣很大,中指更是頂在我某個穴位上。我打個激靈,突然清醒不少,這才發現她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給老-娘-閉-嘴。”

我壓低嗓音,“那你得給我個閉嘴的理由,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那不是我的。”

“它就在咱倆的廁所裏。”

“那是因為不該告訴別人。”她低低地咆哮道。在柯林斯的威壓下,我的怒火消散了。謝天謝地,她放開我的手腕。

“那……這……誰……”我轉向庫珀。她臉色煞白得像張紙,還直勾勾地望著屋子對面。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了遠藤、坐在他身邊的姑娘,還有沃森。遠藤和劉玉玲竊笑不已,畢竟我親自上演了這麽一出好戲,而沃森……可憐的沃森,他眼下的境遇和十秒之前的我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沒注意到他和庫珀之間的關系,甚至連發展到這一步也渾然不覺。唉,說起來,都得怪我在這兒待得太少了。

“有兩件事,”所有的童年創傷和噴薄的怨氣都不見了,我轉向庫珀,尷尬一笑,“首先,恭喜你。其次,這東西是你尿液的檢測結果。答案很明顯。”我把驗孕棒輕輕丟進了柯林斯辦公桌邊的垃圾桶裏。

面對這種沖擊性的消息,沃森的反應顯然比我高明多了。他強作鎮定,緩步穿過房間,在和依舊僵立著的庫珀說話前,先俯身從垃圾桶裏揀出那個驗孕棒。他的動作輕柔,仿佛懷抱一個嬰兒。相比之下我像個畜生。他看著庫珀,“這是你的?”

她點點頭。

“咱們的?”他的手在發抖。

庫珀又點點頭。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怎麽回事,只見沃森猛地給了庫珀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