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發生 第十二節

載著吉住及其助手的救護車火速地趕回市立中央醫院。這一段路程大概需要三十分鐘左右。每當車子因拐彎而出現傾斜的時候,裝著腎臟的冷卻灌流裝置就會發出“哢嗒哢嗒”的悶響。吉住坐在座位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抓緊時間閉目養神。這段路上的三十分鐘是吉住唯一可以松口氣好好休息的時間。由於這次捐贈者來自市內的醫院,所以用以運送腎臟的時間很短。如果是從其他縣運來的話,有的時候會動用飛機來幫忙,單程就要花費兩個小時的時間。對於在手術中擔任主刀的醫生來說,這一段時間之於整個移植手術就像綠洲之於沙漠一般寶貴。雖然在這一段時間裏,主刀醫生精神上還是不能夠有絲毫的松懈——因為腎臟一旦送達,醫院就必須馬上進行移植手術——但忙裏偷閑讓身體小憩一下卻是允許的,只要不在手術中出現失誤就可以了。

在冷卻灌流裝置被開發出來以前,醫院用於運送腎臟的裝備是保持低溫的冷藏箱,其原理和冷藏配送車相同——由於條件的限制,在運送的過程中,時間就顯得尤其重要。但盡管每次大家都盡力爭分奪秒,和時間作拼死的鬥爭,最後的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與現在相比,那時腎臟在患者體內的成活率非常低,因此人們才開始致力於冷卻灌流裝置的研發。與此同時,用來浸泡腎臟的灌流液也得到了很大的改進。為了能夠更好地保持腎臟的新鮮度,人們不斷地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改良,終於研發出了現在被廣泛使用的這種高性能灌流液。

由於在現在的日本社會,從腦死者的體內取出內臟的做法還沒有得到廣泛的接受與認可,所以就像這次一樣,移植醫生必須等到腦死者的心臟停止跳動並進行了屍檢之後,才能夠進行內臟的摘除手術。可以肯定的是,與死者處於腦死狀態相比,這時所取出的內臟的新鮮度已經下降了很多。盡管如此,作為一名醫生,吉住在感到遺憾的同時,卻也無可奈何,他想,如果能把腦死的定義法律化,強迫一般人接受,也許能夠取出更新鮮的腎臟,這樣就可以提高腎臟在接受移植的患者體內的成活率了。與此同時,能夠提供腎臟的捐贈者也會增多,從而給需要接受移植的患者帶來更多的機會。這樣一來,也許以後就沒有必要專程從很遠的地方運送腎臟了。

好幾年前,市立中央醫院的工作人員還曾幾次專程赴美國取回腦死者的腎臟用於移植,這都是由於在日本,國民還無法接受從腦死者的體內取出腎臟的緣故。吉住心想,日本人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種,每當醫生要從本國的腦死者體內取出腎臟時,都會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受到國民的一致譴責。可是對美國的腦死者的腎臟,日本人又會毫不介意地欣然接受。說實在的,從醫學的角度講,這種從美國運回腎臟的方法是不可取的。因為這樣一來,在路上花費的時間會多得多。接受移植的患者通常很早就做好了手術的準備工作,等待手術的進行。而在這一段等候的時間裏,是不允許患者進行排尿的。結果由於運送腎臟的時間過長,患者往往忍得痛苦萬分、狼狽不堪,甚至會號啕大哭。再退一步講,即使手術能夠及時地進行,患者也堅信從此可以過上美好的生活,結果卻由於腎臟不新鮮,而沒能在患者的體內成功地成活,這對於患者來說是何等大的打擊啊。吉住每次通知患者要再次進行手術,取出沒有成功成活的腎臟時,都有些於心不忍。雖然在這些不幸的患者中,也有人再次進行了移植,並因此而告別了透析生活,但大多數人卻從此對移植感到莫大的恐懼,再也不願意進行移植手術了。

“醫生,謝謝您為我做的一切努力,但我想您已經沒有為我繼續努力的必要了。”

吉住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一位主婦的臉龐。這句話是那位三十五歲的主婦在做完了身體檢查之後對吉住說的。當時,她站在吉住的面前,發髻有些散亂,但她並沒有要把它整理好的意思,只是臉上掛著疲憊的微笑,略帶自嘲地說:“我今年三十五歲了,已經不年輕了,將來也不會再出去工作了,更沒有再生小孩的打算。所以對我來說,透析就可以了。醫生,這種渺茫的希望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需要了。請您不要對我說移植後可以恢復正常的飲食生活、可以去海外旅行之類的話了,好嗎?您知道,當您通知我有希望進行移植手術的時候,我是怎麽想的嗎?我當時想的是,如果我不知道有移植這回事該有多好。如果我只知道透析這種治療方法,就不會每每都抱很大的希望。結果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什麽必要了。醫生,我已經感到很累、很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