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向上!(第3/3頁)

兩個兒子睡眼惺忪地晃進房間,海倫繼續說道:“也許我們該搬到更高樓層去的。”

懷爾德一邊刮胡子,一邊細想妻子的話。這個底氣不那麽足的懇求倒自有它的意義,好像把他長久以來蟄伏在腦子裏的抱負又刨了出來。當然,海倫是本著對交際的提升來想問題的,搬家以求“好鄰居,好前程”,從這種下層階級的城郊地段搬到居民比較開化的小區,像是15層到30層那種——那裏走廊比較幹凈,孩子可以不用跑到街上玩;那裏的雅量和教養讓空氣都變得比較有文化。

懷爾德則有自己的一番心思。他一邊聽著妻子夢囈般幾不可聞地跟兒子絮叨,一邊審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好像職業拳擊手在賽前給自己鼓勁一般,輕輕拍打著腹部和肩膀的肌肉。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上來說,他都幾可算是這樓裏當仁不讓的最強的男人,海倫卻這麽心力脆弱,很讓他惱火。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這種被動真的是無計可施。這種反應是由他的家教決定的。情緒化的母親替他操持出了恐怕是最漫長的童年,其間對他始終疼愛有加,從而帶給他那種無可動搖的自信心,反正懷爾德自己是一直這麽認為的。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讓他和聲名狼藉的生父斷絕了關系。後來,母親再嫁,對方是個招人喜歡但個性消極的會計師,熱衷於下象棋;在母親和她小公牛一樣的兒子面前,這男人從沒半個不字。於是,當懷爾德遇見他後來的妻子的時候,他天真地相信自己要把這些轉投到海倫身上去,要去照顧她,給她無窮無盡的安穩和好心情。自然,他現在也意識到了:從來就沒有誰改變過,即便他再怎麽自信滿滿,也還是需要有人多加呵護,一如從前。婚後沒多久,有那麽一兩次他大意了,想將自己從前愛和母親玩的那些小孩子遊戲拿來跟海倫玩。海倫卻做不到,她沒能把懷爾德當兒子。懷爾德尋思,對她而言,愛和關心恐怕根本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許,摩天樓生活的分崩離析反而能滿足她潛意識裏的企盼,這連她都未必自知。

懷爾德揉按著臉頰,聽著淋浴間後面的空調管道裏發出不規則的嗡鳴。每一條管道都正在從離自己39層高的樓頂攫取著空氣。他看著水從水龍頭往外冒。這些水同樣自樓頂而來,從蓄水池一路下降,灌進了洞穿全樓各處的巨大內井,一如冰流滲透了地下巖洞。

他下定決心要讓這部紀錄片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其中有一個原因:他已做好準備,努力去直面這座大廈,去回應它對他的生理挑戰,然後征服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懷爾德清楚,自己正患上對摩天樓強烈的恐懼症。他時常對上方無數堆混凝土的重量感到害怕,總感覺整幢建築的所有力線都裏裏外外地匯聚到了他一個人身上,仿佛是安東尼·羅亞爾蓄意設計了,讓它們將他狠狠抓在掌心。入夜,躺在入睡的妻子身旁,他常會從某個不舒服的夢境裏驚醒,回到令人窒息的臥室,清晰地感覺到其他九百九十九間公寓全從墻壁和天花板向他壓過來,把他肺裏的空氣全逼出去。他很確定,自己淹死那條阿富汗獵犬並非因為他特別不喜歡那條狗,也不是為了讓狗主人難受。他是在報復上邊的樓層。黑暗中,他把那條搖晃著栽進泳池的狗給掐住了。他向內心那股殘忍又強大的沖動屈服了,將它往水裏摁下去。他把狗如遭電擊般撲騰的身體牢牢抓在了水面以下,很奇怪,那仿佛是他自己對這幢建築一直以來的苦苦掙紮。

想著那些高處的種種,懷爾德繼續洗他的澡。他把冷水龍頭開到最大,任憑冰涼的水柱從胸口和小腹沖刷而過。海倫已是力竭不支,而他卻更加堅定:這一路,終於走到山腳;他這個爬山的人,已然用盡了畢生,來準備這次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