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枯水湖

第二天天亮,25層的羅伯特·萊恩坐上了自己的陽台,吃著簡單的早餐,聽著周圍公寓裏的第一撥響動。已經有住戶離開大廈去上班了。他們小心地避開腳下的破爛,向落滿垃圾的車子走過去。每天,仍有幾百人去往自己的辦公室和工作室、機場和拍賣行。盡管住所供水供暖不足,這些男男女女卻都衣飾光鮮整潔,從他們的外表一點兒都看不出最近幾周都發生了什麽。可到了辦公室裏,很多人大部分時間都會趴在桌上睡著而不自知。

萊恩有條不紊慢慢吃著他那片面包。坐在陽台破裂的瓷磚上,他感覺自己就如同一個貧窮的朝聖者,踏上了一段垂直向天的苦旅,此刻正在道旁的一間聖祠裏進行一個簡單而有深意的儀式。

前一夜,帶來的是徹底的混亂——各家派對酗酒爛醉、吵架幹架、劫掠沒人在家的公寓,騷擾任何落單的住戶。又有幾個樓層陷入黑暗,包括22層,他姐姐艾麗斯住的那層。通宵達旦幾乎無人入眠。不可思議的是,一晚上沒幾個人會現出疲態,仿佛他們的生活正在從白天轉向黑夜。萊恩半懷疑:那困擾諸多鄰居的失眠症,是下意識裏為將要面臨的非常狀況所做出的某種準備。他感覺自己現在機警又沉著——即便肩膀和手臂上有瘀青,他的身體狀態依然甚佳。八點鐘的時候,他打算把自己收拾一下,然後動身去醫學院。

前一晚,萊恩花了前半段時間給夏洛特·梅爾維爾收拾屋子。她和她的孩子躲到朋友那裏時,寓所遭到了入侵者的洗劫。之後,他又花了幾小時,幫忙看守他的鄰居們占領的一部電梯。倒不是說他們占了電梯就用它去了哪裏——所謂占領電梯,重點在於對它的控制能在心理上達到一段切實有效的區間。

入夜的開場,依舊是保羅·克羅斯蘭舉辦的派對。這位電視新聞主播——如今的部落酋長——在演播室耽擱了一下,他的客人們收看了他的九點鐘新聞,看他用熟悉的、收放自如的嗓音播報在交通高峰時段發生的一起六人死亡的多車相撞事故。萊恩和鄰居們一起站在電視機周圍,他在等著克羅斯蘭會不會把摩天樓內正在發生的同等嚴重的事件也提一句,比如珠寶商之死(已被忘得一幹二凈),或是住戶們自相為敵。又或者,等到播完新聞,他會加播一條特別消息,給他這些正在他家客廳的滿地垃圾之間調制酒水的部落成員聽一聽。

克羅斯蘭來了。等到他穿著羊毛裏的外套和皮靴,像個歸來的轟炸機飛行員一樣斜身拐進門的時候,屋裏每個人都已經喝醉了。埃莉諾·鮑維爾臉頰通紅興奮不已。她搖搖晃晃走到萊恩身邊,滑稽地指著他,控訴他企圖對她實施入室侵犯。全場都為之歡呼起來,就好像強奸是一種能把部落成員團結在一起的手段,屢試不爽。

“低犯罪率,醫生,”她親切可掬地對他說,“那是社會剝奪的明確標志。”

萊恩不停地喝酒,毫無節制,感覺著酒精沖上自己的頭腦。他知道這是在故意刺激自己,以壓抑心中對克羅斯蘭等諸人是否還理智的懷疑。從實際角度來說,喝醉則幾乎是接近埃莉諾·鮑維爾的唯一方式。清醒時,她很容易就多愁善感起來,讓人生厭;她會在走廊裏茫茫然遊蕩,好像搞丟了開啟心智的那把鑰匙。這會兒幾杯雞尾酒下肚,她變得高度活躍,抽風得像個開了又關的電視屏幕,精彩節目播得斷斷續續,萊恩只有把自己也灌醉了才能看得懂。不管他說什麽,她一概表示相反意見;她被吧台下的垃圾袋絆倒,他扶她起身;她的雙手在他領間遊走,讓他興奮了起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萊恩意識到自己和鄰居們都在渴望著出事情,把它當成拓展性生活的最有效手段。

萊恩在陽台邊上清空了咖啡壺。大量垃圾被人隨便拋下去,殘余物在建築的外墻面上糊了一層油膩,也沒有誰拋垃圾時還會去在意它們是否會被風吹進下方的公寓裏。他把放早餐的托盤帶回了廚房。長時間的停電讓冰箱裏的食物全完了。一瓶瓶酸掉的牛奶成排長滿黴菌,變質的黃油滴到了格柵外。腐爛食物的味道也並非毫無吸引力,不過萊恩還是打開了一個塑膠袋,把所有東西都掃了進去。他把袋子扔進走廊,讓它在灰暗的光線裏和二十幾個袋子堆在了一處。

一群鄰居在候梯廳裏拔高了嗓門吵架。他們和28層的住戶之間發生了一起小沖突。克羅斯蘭正沖著空空如也的電梯井惡狠狠地咆哮。平時,這麽一大早的,萊恩可不會去留意這個。太頻繁了,克羅斯蘭根本都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事在和人吵架——只要是沖突就行。他表情憤怒,雖然臉上沒帶妝,看著也好像是這位主播頭一回遭人捉弄,播讀了一條關於自己的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