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枯水湖(第3/4頁)

萊恩摳著指甲下面厚厚的一圈黑泥。這種衰退,不管是他自己,還是他周遭的環境,都幾乎是讓人樂於去接受的。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在強迫自己走下坡路,就好像什麽人要下到一個禁止入內的山谷裏去。他手上的泥垢,發餿的衣服和愈發糟糕的個人衛生,以及他對食物飲料的興趣的減退,全都有助於暴露出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

冰箱的噪聲時斷時續。供電又恢復了,電器們正從電源裏用力吸著電流。水泵開始運轉,開始有水從水龍頭裏滴下來。艾麗斯的批評敦促著萊恩,他在公寓裏走來走去,盡力把家具收拾好擺正。但是半小時過後,當把一袋垃圾從廚房拎到走廊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萊恩把袋子扔在地板上,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幹成任何事情——他不過是把垃圾重新布置了一番。

遠比這些重要的,是公寓的實體安全,尤其是在他外出的時候。萊恩大步走到客廳的長書架前,把他的醫學和科學書籍都扒拉出來丟在地板上。他把書架隔板一列一列用力拆下,再把木板全搬進過道。接下來的一小時,他又在公寓裏走來走去,把開放式的室內空間變成了一個自制的碉堡。所有的笨重家具,還有餐桌和他臥室裏的一只手工雕刻的橡木箱也全都被他拖到了過道裏。再加上扶手椅和書桌,他搭建出了一垛堅實的障礙堆。在對此感到滿意之後,他又將自己的食物從廚房搬進了臥室。存貨少得可憐,但還是夠他維持幾天的——幾袋大米、糖和鹽,幾個牛肉和豬肉罐頭,還有一條變了味的面包。

此時,空調停轉了。房間裏很快變得悶熱起來。近來,他聞到了一股強烈卻不刺鼻的味道,一股這間公寓裏獨有的氣味——他自己的氣味。

萊恩脫下了肮臟的運動衫,用從淋浴噴頭滴下的最後一些水洗了個澡。他刮了臉,穿上幹凈襯衫和西裝。如果像個流浪漢似的出現在醫學院,也許這摩天樓裏真實發生的事就會被他泄露給一些眼神好的同事。他在穿衣鏡裏審視著自己。那個人憔悴又蒼白,額頭帶著瘀傷,穿著過大的西裝尷尬地站在那裏,看上去毫無信服力,就像個經歷了漫長的刑期被刑滿釋放的囚犯,正穿著出獄服在天光下眨著眼睛。

把正門的螺栓擰緊之後,萊恩舍得離開公寓了。幸運的是,比起在大廈內部四處走動,離開摩天樓則要容易得多。經一致同意,在上班時間,像開通一列非官方地鐵一般,正門大堂的一部電梯會保持運行。不過,樓裏隨處都彌漫著緊張和敵意,遍地都是復合交叉的圍攻戰。用候梯廳裏的物件和裝滿垃圾的塑膠袋搭成的路障,把每層樓的入口都擋上了。別說候梯廳和走廊的墻壁,就連天花板和地毯都被寫滿了標語,長串長串的暗號則記錄了來自上下樓層打劫小分隊的歷次襲擊。電梯轎廂壁上,大約三英尺高處,醒目地寫著一大堆數字,就像一本錯亂瘋狂的分類賬冊的條目頁,萊恩強忍著才沒把自己的樓層也寫上去。幾乎每一樣東西都遭到了肆意破壞——候梯廳的鏡子被砸爛,公用電話被扯掉,沙發座套被割破。破壞到了那種程度,那都是故意的,就好像要讓這破壞起到比破壞本身更大的作用,來掩蓋掉摩天樓居民們的那一項真正的預謀——借著扯掉電話線,把自己與外界隔絕。

每天,有幾個小時,會出現成體系的數條非正式停戰線,像骨折線一般在大廈裏蔓延開來。但是這個時間段正在一天比一天縮短。住戶們都結成小隊在大廈裏活動,機敏地提防著任何陌生人。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樓層寫在臉上,像掛了個徽章。在這短暫的四五小時停戰期裏,大家都可以各處走動,就像爬梯對戰的選手可以例行在回合間爬上各自預設等級的階梯位置。萊恩和其他乘客靜待著電梯緩緩下降,個個一動不動地立在一起,像是一堆人體模型正在博物館作場景展示——“二十世紀末葉之摩天樓居民”。

到達底層,萊恩小心地走出電梯口,從門窗緊閉的經理辦公室和還沒分揀的一袋袋信件前經過。他已經很多天沒去醫學院,走出玻璃門的一刹那,清爽的空氣和陽光令他震驚了,那簡直堪比外星球上的惡劣大氣。有一種陌生感,遠比樓內的任何氣氛都濃烈,它延伸包圍了整座公寓樓,一直蔓延過了廣場和開發區的堤道。

萊恩回過頭看著,像是要留存住自己在精神上和大廈相連的那一條生命線。他穿過停車場。車輛之間散布著成百的碎瓶子和金屬罐。一位從項目總部過來的環衛工程師在前一天造訪過大廈,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離開了,他相信了這些崩潰的跡象不過是大廈排廢系統的暫時性問題。只要住戶沒有正式投訴,他們就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就在幾周前,因為大廈設施的崩潰,全樓人同仇敵愾;這會兒又如出一轍地團結到一起,讓外人相信這裏萬般皆好。這不再讓萊恩感到吃驚。部分原因是這摩天樓裏的自尊心改頭換面了,同時也因為相互間的矛盾需要在不受幹涉的情況下解決,好比在垃圾場火並的敵對幫派會聯起手來驅逐任何闖入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