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征討

到了那天下午四點,最晚一批住戶也都已經回到了摩天樓。萊恩在陽台上目視他們的小車出現在引道上,然後進入停車場轉進各自的車位。司機們手拿著公文包向入口大堂走去。他們一接近大樓,所有的交談就都戛然而止,這讓萊恩如釋重負。那種文明的行為莫名令他無措。

下午已經休息過了,萊恩決定讓自己靜下心來,為夜晚的降臨養精蓄銳。他時不時翻過障礙堆,向走廊裏張望,期待能看到斯蒂爾。萊恩在擔心姐姐。一想到她和她那個神志不清的丈夫就在下面三層,他的不安就越來越甚。他需要一起突發暴力事件給自己提供一個去解救她的借口。倘若分隔大樓的計劃得以實現,那就不大可能再見到她了。

萊恩在公寓裏來回踱步,檢查這簡陋的防禦措施的布防情況。像他這種住在上半截的住戶都要比自我預計的更為弱勢,多半會發現自己其實只有聽憑低層住戶處置的份兒。懷爾德和他的爪牙們可以輕易封鎖出口,切斷供電供水,再在上面的樓層放幾把火。萊恩想象著第一束火苗沿著電梯井和樓梯間爬上來,想象著大樓層層垮塌,驚惶失措的住戶們被迫向樓頂逃命。

他因這駭人的幻象而心神不寧,於是切斷了立體聲音箱的電源,把它們也加進了家具廚具壘成的障礙堆裏。唱片磁帶四處散落在地上,他將它們踢到一邊,然後走進臥室,撬開了衣櫃下方的地板。在這個手提箱大小的地洞裏,他藏進了支票簿、保險單、報稅單和股權證書,最後還把裝了一劑劑嗎啡、抗生素和強心劑的藥箱也硬塞了進去。他將地板釘回原處,感到自己已經永遠封存了前世最後一絲殘余的痕跡,然後毫無保留地讓自己身心俱備,去迎接全新的人生。

表面上,公寓樓裏依然平靜;但傍晚剛至就發生了首起騷亂,讓萊恩大大舒了口氣。下午晚些時候,他和一群鄰居一直都站在候梯廳裏等待著。該不至於荒唐到無事發生吧?稍晚,一位外交事務分析家帶來了最新消息:低十層的住戶因為爭一部電梯大打出手。27層那位很有人緣的精神科醫生艾德裏安·塔爾博特則在回公寓的樓梯上被人用尿淋了個透。更有傳言40層的一間公寓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這般挑釁行徑,足可保證大家共度一個火熱的夜晚了。

接二連三傳來消息,許多住戶回到家都發現屋內遭人翻了個遍,家具和廚房設備被毀,電器裝置也都被扯掉了。說來也奇,各戶的食物儲備卻都沒人碰,就好像這些破壞都是有意顯得不循常理,且無目的可言。會不會是屋主們自己造成的?他們並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只是為讓暴力事件進一步升級?

夜籠罩了公寓樓,諸事不斷。從陽台上,萊恩看到下面那八個停電樓層的窗戶裏有手電筒的光束來回搖曳,好似在打出信號以提示某種野蠻的血祭正在籌備中。一室黑暗裏,他坐在客廳的地毯上,背靠著障礙堆的主體而感到心裏踏實。他不願開燈,個中原因他也自知荒謬:怕會有行兇者在陽台外面從半空襲擊他。萊恩一邊啜飲著扁酒壺裏的威士忌,一邊看著傍晚的電視節目。他關小了電視音量,倒也不是覺得這些紀錄片和情景喜劇多無聊,而是因為它們本就對他不具備任何意義。就連和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廣告,那些圖像也都是從其他什麽星球傳送過來的。家具堆在身後,萊恩蹲在垃圾袋之間,琢磨著那些鋪張的重建場景:主婦們打掃著一塵不染的廚房,往幹凈光滑的腋窩噴除臭劑,凡此種種所組成的元素,屬於某神秘的居家宇宙。

萊恩平靜下來,不再懼怕。走廊裏傳來刺耳的說話聲。想到自己的姐姐,他欣然迎接這些暴力跡象的到來。艾麗斯一直都非常挑剔,這公寓一副破敗模樣,大約會讓她十分反感;不過,有東西讓她挑剔一番,是會對她有好處的。萊恩那一身汗,用一層汙垢和體味包裹住了他,和他牙上覆蓋的牙菌斑一樣;可這惡臭帶給他自信,讓他能感覺到是在用自己軀體的產物掌控著這一地帶。估計抽水馬桶很快就要永遠堵死了——就連這類曾令他心生恐懼的事情,現在都幾乎變得誘人起來。

這種衛生標準的衰退,鄰居們與萊恩無異。人人身體裏都釋放出一種濃烈的氣味,是這摩天樓獨有的標識。在公寓樓以外的那個世界,最令萊恩坐立不安的就是這種氣味的缺失,即便在解剖學系的解剖室裏能找到最為類似的。幾天前,萊恩不自覺地在他秘書的辦公桌附近轉悠,想靠她再近些,試試她對這能安神的氣息作何反應。姑娘一擡頭生生被嚇到,只見萊恩在她身旁勾留不走,像個海濱流浪漢在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