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

一個時間旅行的舊畫框,嵌著一幅新穎的畫作。小說以痛定後的平靜口吻講述了三個親人的一生。而且——並非是在展現個人的宿命,而是人類的宿命。

我的一生,作為女人的一生,實際是從30歲那年開始的,又在31年後結束。30歲那年是2007年,一個男人突然闖進我的生活,又同樣突然地離去。31年後,2038年的8月4日,是你離開人世的日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我早就預感到的結局。

此後,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記憶打發歲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親的一生,我的一生。

還有我們的一生。

那時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個獨立院落。如果你死後有靈魂,或者說,你的思維場還能脫離肉體而存在,那麽,你一定會回味這兒,你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地方。院墻上爬滿了爬墻虎,碩大的葡萄架撐起滿院的陰涼,向陽處是一個小小的花圃,母狗靈靈領著它的狗崽在花叢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長滿了肥大的瓦粽,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陽光和月光在葡萄葉面上你來我往地交接,匯成時光的流淌。

這座院落是我爺爺奶奶(你曾祖父母)留給我的,同時還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夠維持我簡樸自由的生活。我沒跟父母去外地,獨自在這兒過。一個30歲的老姑娘,堅持獨身主義。喜歡安靜,喜歡平淡。從不用口紅和高跟鞋,偶爾逛逛時裝店。愛看書,上網,聽音樂。最喜歡看那些睿智尖銳的文章,體味“鋒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過時空與哲人們密語,梳理古往今來的歲月。興致忽來時寫幾篇老氣橫秋的科幻小說(我常用的筆名是“女媧”,足見其老了),掙幾兩散碎銀子。

與我相依為伴的只有靈靈。它可不是什麽血統高貴的名犬,而是一只身世可憐的柴狗。我還是小姑娘時,一個大雪天,聽見院門外有哀哀的狗叫,打開門,是一只年邁的母狗叼著一只狗崽。母狗企盼地看著我,那兩道目光啊……我幾乎忍不住流淚,趕忙把母子倆收留下來,讓爺爺給它們鋪了個窩。冰天雪地,狗媽媽在哪兒完成的分娩?到哪兒找食物?一窩生了幾個?其他幾只是否已經死了?還有,在它實在走投無路時,怎麽知道這個門後的“兩腿生物”是可以依賴的?我心疼地推想著,但沒有答案。

狗媽媽後來老死了,留下靈靈。我在它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母愛,為它洗澡,哄它喝牛奶,為它建了一個漂亮的帶尖頂的狗舍,專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換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父親有一次回家探親,對此大搖其頭,直截了當地說:陳影,你不能拿寵物代替自己的兒女。讓你的獨身主義見鬼去吧。

我笑笑,照舊我行我素。

但後來靈靈的身邊還是多了你的身影,一個蹣跚的小不點兒。然後變成一個精力過剩的小男孩。變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儻的男人。離家。死亡。

歲月就這樣水一般湧流,無始也無終。沒有什麽力量能使它駐足或改道。河流裹挾著億萬生靈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還有“大媽媽”,一種另類的生靈。

30歲那年,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裏。真正意義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網,不是進聊天室。我認為那是少男少女們喜愛的消遣,而我(從心理上說)已經是千年老樹精了。我愛瀏覽一些“鋒利”的網上文章,即使它們有異端邪說之嫌。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對醫學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夠老了,和女媧有的一比)。文章說:“幾千年的醫學進步助人類無比強盛,誰不承認這一點就被看成瘋子,可惜人們卻忽略了最為顯而易見的事實——

“……動物。所有動物社會中基本沒有醫學(某些動物偶爾能用植物或礦物治病),但它們都健康強壯地繁衍至今。有人說這沒有可比性,人類處於進化的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體越易受病原體的攻擊。何況人類是密集居住,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發的閾值。這兩點加起來就使醫學成為必需。不過,自然界有強有力的反證:非洲的角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的馴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們和人類一樣屬於哺乳動物,而且都是過密集的群居生活。這些獸群中並非沒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個體死亡。但死亡之篩令動物種群迅速進行基因調整,提升了種群的抵抗力。最終,無醫無藥的它們戰勝了疫病,生氣勃勃地繁衍至今——還要繁衍到千秋萬代呢,只要沒有人類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這麽一想真讓人類喪氣。想想人類一萬年來在醫學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資源!想想我們對燦爛的醫學明珠是多麽自豪!但結果呢,若僅就種群的繁衍、種群的強壯而言(不說個體壽命),人類只是和傻傻的動物們跑了個並肩。大家說說,能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醫學能大大改善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但對種群而言並無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