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杜莎(第2/9頁)

“知道嗎?這件展品是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珍藏過的,李先生說它是中國第四紀冰川運動一個絕好的實證:這塊長形石頭原來應該是直的,半截嵌在堅硬的基巖裏,凸出的半截正好被冰川包圍。因為冰川有極緩的運動,石頭被冰川緩慢地推擠著。在漫長的時間中,堅硬的石頭會表現得像面團一樣柔軟,最終成就了這個90度的彎腰,就像它在向時間女巫膜拜。李先生十分鐘愛這塊石頭,當年丟失過一次,李先生特意登報求告,說它只有學術上的意義而沒有金錢上的價值,竊賊良心發現,悄悄還了回去。李先生仙逝後,他的後人也一直珍藏著它。至於錢先生如何討來這塊寶貝,就不得而知了,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講解員介紹之後問了那個老問題:多長時間的冰川推擠才能造就眼前的奇跡?她說,精確時間不好考證,但給出一個上限不難——最長不會超過一次亞冰期,大約幾萬年。

藏品中還有不少青銅器真品,銅綠斑駁,那是歲月的沉澱。有三星堆遺址中發現的巴人面具,面容奇特,柱形雙眼遠遠凸出在眼眶之外。巴人所處年代大致與中原的春秋戰國時代相當。現在,巴人民族連同它的文化已經消失在時間長河中,只余下這些怪異的面具,用它們的凸眼蒼涼地質問青天。還有一件造型古樸的商代青銅甑形器,中間有汽柱,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蒸鍋,外壁用復雜的鳥紋和大蕉葉紋作裝飾,內壁鍋底有單字銘文——好。別小看這孤單單一個字,它指明器皿的主人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那是中國早期一位著名的女將軍和女政治家。

我推著徐鋼邊看邊聽,其他幾位要來換我,我婉言謝絕了。兩小時後我們來到後廳,這兒同樣是原生態的沙地,沙面上擺著一個石頭茶幾,放著茶水茶點,四周是九個草編蒲團。頭發半白的錢先生坐在蒲團上等著我們。他用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平靜地說:

“你們都看過了館藏品,觀感如何?我知道,很多文化人說這個博物館不倫不類。”

幾個客人都笑笑,各自在蒲團上坐下來(徐鋼仍坐在輪椅中),沒有接他的話。只有我乖巧地說:

“錢伯伯,我能猜到你創辦這個博物館的原意,還有這個館名的含意——是想向人們展示時間的無上威力。‘浪淘沙’中的‘浪’,是指時間長河中的綿綿細浪,而‘沙’則泛指世間蕓蕓萬物。時間悄悄地淘洗磨蝕著萬物,平素不為人覺察,等你一旦覺察則一定伴隨著震驚。今天的參觀,就讓我體會到深沉的蒼涼感。”我又補充一句,“而且——你讓他們七位大老遠跑到這兒開會,一定有深意。我說得對不對?”

徐鋼嫌我多嘴,大概更嫌我語中有討好意味,偏過頭惱怒地瞪我一眼,我笑眯眯的佯裝沒看見。其他客人當然不會苛責一個年輕姑娘,笑著不插言。錢伯伯唇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點點頭,簡單地說:

“小白姑娘,你很聰明。”他看看大家,“各位都忙,咱們直奔正題吧。我請大家來,是想請你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全力投入一個新課題。你們大概已經知道我的獨子拒絕繼承遺產,我尊重他的決定,一個子兒也不給他留了,所有家產將全部投入這項研究。而你們呢,如果同意參加,將投入整個人生。”

眾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鋼和我。大家接到邀請後,都猜著錢先生是想資助自己的研究,所以興沖沖地趕來了。科學家都清高,但科研項目不能清高,必須有巨量的金錢做後盾。特別是像物理學、材料學、計算機科學和考古學這類實驗性(實踐性)學科,其實就連語言學和社會學這類比較“虛”的研究,照樣離不開巨量的金錢。不過,誰也沒想到,錢先生一開口就要求各人放棄原來的課題,這樣的做法,說輕一點也是失禮。但——到底是什麽課題,需要投入“一千億”和“整個人生”呢?眾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靜等錢先生說下去。

“恕我說話坦率,有句古話‘名韁利鎖’,說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來的人們,嚶嚶嗡嗡,不懼生死,不外是為了名利二字。就像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貪財,但恐怕沒人敢說不喜歡‘名’。至於我就更貪心了,魚與熊掌兼愛。這輩子已經有了利,還切盼落個身後之名。剛才大家看了我的館藏品,比如那件鐫有‘好’字的商代青銅器,它讓一個女人在三千多年後還能活在人們心中,沒有被歷史遺忘。這也正是我的追求,一個乖張老頭兒的自私想法。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希望在千秋之後,考古學家不定從哪座廢墟裏挖出一個石頭腦袋,上面的泥巴一擦,露出我這副尊容,基座上還刻有‘錢三才’仨字。只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