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杜莎(第3/9頁)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一下子變冷了,冷到冰點之下。大家都是奔著“慈善捐贈”這個想頭來的,沒料到他竟然提出這麽一個“恬不知恥”的、狂妄的要求——讓七位學界精英“投入整個人生”,來保證一個富佬在千秋之後留名!他以為自己是誰,胡夫、秦始皇、成吉思汗、愷撒或亞歷山大大帝嗎?客人們都有涵養,沒把心中的鄙夷直接表現出來,但各人的目光已降到冰點之下。我擔心地看看徐鋼,我熟知他的涵養功夫較差,怕他勃然大怒,弄得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徐鋼今天沒有發作,倒顯得反常的平靜——也許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

“錢先生,這絕對是一個偉大的設想。”

錢先生冷冷地一下子頂回去:“不,徐鋼先生不必違心地面諛。我知道這個追求既不偉大,也不高尚。但人類文明史大半是由不高尚所組成的。像著名的金字塔、兵馬俑、泰姬陵、巴格達空中花園、曾侯乙編鐘等,都是帝王私欲的產物,就連造福後代的京杭大運河,其初衷也是為了隋煬帝南下巡幸。人類文明中有沒有‘本質高尚’的遺跡?有,像李冰修都江堰,像印度的阿育王塔,不過實在屈指可數。既然歷史就是如此不幹凈,既然我有千億家產無處可花,那就讓我當一回胡夫、秦始皇和隋煬帝,又該如何?”

徐鋼仍面帶微笑(我從中看到不祥的寒意),平靜地說:

“當然可以啊,沒人反對你‘流芳百世’,更不會幹涉你如何花自己的錢。不過我覺得你的要求档次太低,不符合你的尊貴身份。你為什麽不要求把整個月球雕成你的肖像呢?有一千億金錢做後盾,再加上現代科技,這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錢先生淡然一笑:“現代科技什麽都能辦到嗎?”

“至少,對你提的那種要求來說易如反掌。它太簡單了,太小兒科了,不值得拉上我們七個來陪你一塊玩兒。我提一個既快又省的建議,你不妨放了我們,改去雇用石匠。500元就管雕出一個很像樣的花崗巖腦袋,外加刻上你的大名。你不妨雇他幾百人,雕他幾萬件,分散埋到世界各地。這就能達到你的目的了,可以確保幾千年、幾萬年後,後人還能在哪塊地裏刨出一個囫圇腦袋。”

我使勁扯徐鋼的衣襟——他的話太刻薄。不管怎麽說,我們今天是客人,我不想他和主人徹底撕開臉面。而且我的意識深處也有隱隱的懷疑——錢先生雖然為人乖張,但終究是商界耆宿,人情練達,老眼如刀,不會貿然提出這個顯然會被拒絕的要求來自取其辱吧。那麽,也許他另有深意?

其他六位默然不語,從感情上說明顯傾向於徐鋼這邊。現在只有我出面轉圜了。我仍然扮演一個毫無心機的天真姑娘,笑嘻嘻地說:

“徐鋼你先別吹牛,別把話說得太滿。錢伯伯的要求中還有一個重要參數沒提到呢,那就是——時間長短。錢伯伯,你說的‘千秋之後’,究竟是多長?是1000年,1萬年,還是10萬年?”

錢先生深深看我一眼,唇邊再次浮出笑意。他贊許地對我點點頭,然後說:

“我要求的時間是——150億年。”

“多——少?”

“150億年。我希望我的石頭腦袋,還有名字,至少能保存到150億年後。我的要求很簡單,具體內容也可商榷,但這個時間點一定得保證。”

周圍的氣氛又有一個突然的轉變,而且是逆向的轉變。七個人同時擡頭看著錢先生,剛才的不屑目光已經變了,變得非常復雜,有迷茫,也有敬畏。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默然不語,一種隱隱的亢奮在暗中搏動。社會學家靳先生喃喃地說:

“150億年。按比較公認的預測,宇宙在150億年後已經滅亡了。至少說,地球人類肯定滅亡了。”

錢先生輕松地說:“那倒沒關系。我不在乎150億年後是誰刨出我的腦袋,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

“也許那時一片混沌,已經沒有任何生物,更不用說智能種族了。”

“那同樣沒關系,就讓我的腦袋獨自飄浮在混沌中吧。我只求留名,不怕寂寞。”他用尖利的目光看看徐鋼,譏諷地說,“不過對於現代科技來說,這件事肯定太過輕易,不值得拉上你們七個來陪我玩兒,是不是?”

我幸災樂禍地看看徐鋼——誰讓他剛才那麽狂?他這會兒完全陷入深思之中,對錢先生的譏諷毫無應戰之意。我畢竟是寫科幻小說的,對各類知識多有涉獵,知道七位科學家為什麽有如此的震動。150億年——對於1000年、10萬年這樣的時間段來說,150億年絕不是單純的加長。它的漫長足以讓事情發生質變,讓可能變成不可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甚至能讓堅硬的科學理性變得軟如面團,就如那塊冰川中的彎腰石頭,對時間女巫低頭膜拜。我想起辛棄疾的一句詩:“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錢先生的提議為這句話賦予新的含意。此前的世人,包括人類歷史上最厲害的英雄梟雄,也不過關注於“生前之名”,即在地球人文明中的聲名;唯有錢先生第一次認真提出要博得“身後之名”,即在地球文明之後,甚至“這個宇宙”之後的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