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杜莎(第4/9頁)

說他的要求是“自私”也不為錯,但就連這種自私也是大氣魄的,無人能比。古人說“大俗即大雅”,套用到他身上可以說:大私即大公。

錢先生知道我們一時走不出震驚,站起身,拍拍褲子上沾的沙子,平淡地說:

“看來諸位對我的建議還感興趣。這樣吧,我離開五天,你們深入討論一下,五天後我聽你們的回話。當然,在你們決定之前,我也會告知各位的聘用待遇。我想會讓你們滿意的。”他看看我,微笑著補充一句,“我原來沒有給易小姐發邀請函,是我走眼了,失敬了。現在我向你道歉,並正式邀請你加入這個團隊。”

五天後,在同一個地點,八個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連打著石膏繃帶的徐鋼也掙紮著下了輪椅),恭謹地面向錢先生,一如眾星拱月,眾僧拜佛。其他七個人用目光催促我說話,我難為情地說:

“錢伯伯,你知道我才疏學淺,與他們七位不是一個層次。但他們非要推舉我做發言人,可不是趕鴨子上架嘛。”

錢先生笑著說:“那你就上架吧。我想他們是為了照顧我——我的層次更低呀,找一個中間档次的人做中介,免得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那我就開始說?”

“開始吧。”

我清清嗓子,莊重地說:“首先我代表七位客人,尤其是代表徐鋼,謙卑地請你原諒,徐鋼誠懇地收回他五天前的不敬之語。”

錢先生譏諷地看看徐鋼:“沒關系,我這輩子對挨罵早就習慣了,狂妄、乖張、荒悖、私欲滔天等。相比而言,徐先生那天的話簡直就是褒語了。”

徐鋼這會兒低眉順眼,沒有絲毫著惱的表情。我說:“不,狂妄的是我們。你的設想確實非常偉大,既偉大又高尚,它隱含著人類文明最本原的訴求——追求人類文明的永存永續,甚至當人類肉體消失之後,也要讓文明火種繼續保存下去;如果用科學術語來表達,這是對宇宙最強大的熵增定律的終極決戰,是對無序和混沌的終極決戰。”

“過譽了,我哪能達到你說的這種境界,你說的這些意義我甚至聽不懂。我只關心一件比較實在的事:人類科技究竟能不能滿足我那個石頭腦袋的要求?是不是如徐先生說的‘太過輕易’?”

“不,是徐鋼、是我們太狂妄了!”我苦笑著大聲說,“錢伯伯,我們曾以為科學無所不能,至少未來的科學無所不能。但自打五天前聽了你的要求,促使我們回過頭來,清醒地理了理它到底有多大能耐。現在我們承認,你那項要求雖然非常非常簡單,但是,只要現代科學的框架沒有革命性的突破,就沒有任何技術手段能夠實現它。我們非常佩服你,五體投地。你聰明地使用了‘極端歸謬法’,讓我們猛省到,科學在時間女巫前是何等渺小。”我補充一句,“錢伯伯,這些話可不是我個人的看法,而是我們八個人的共識。”

“是嗎?這可讓我太失望了。提個建議吧,我看美國‘先鋒’號飛船采取的辦法就不錯,你們可以把我的肖像和名字鐫刻在鍍金鋁板上,或者刻在更穩定的鉑銥合金上。據設計者說,這種金屬板在太空環境中能保存幾億年。”

我看看材料學家遲明,搖搖頭說:“我們討論過這個辦法,不行。遲先生說,這種方法只能保證幾千萬年的穩定,但在150億年的漫長時間裏,金屬原子會發生顯著的蠕變,甚至質子湮滅效應也不能再忽略,這兩種效應肯定會破壞信息的精確傳遞。再說,這個金屬板或金屬頭像能儲存到哪兒?150億年後,地球肯定已經不存在,所有的星體可能也不存在了。在星體的大崩解中,沒有任何物體能獨善其身,正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考古學家林女士、語言學家劉女士和社會學家靳先生還說,退一萬步說,即使它能保存下來,又怎麽保證你的名字和肖像被人讀懂呢?也許那時的智能生命是一種混沌體,根本沒有視力,不理解頭像和人類文字是啥東西。即使他們有語言文字,但我們無法事先設計一個羅塞塔石碑,來溝通兩種語言。”

“不至於吧,據我所知,很多科學家說可以用數學做星際交流的中介,因為在整個宇宙中,數學有唯一性。”

“不,數學家陳先生說,關於這一點——數學究竟是先驗的絕對真理,抑或僅僅是對客觀世界深層機理的高度提煉——並無定論。所有數學都離不開公理,但150億年後的文明會不會認同今天的公理?在那個趨於混沌的宇宙裏是否還會提煉出今天的數學?陳先生說不敢保證。”

“想想另外的辦法嘛。用句孫猴子的話:怕龍宮沒寶哩。人類科技這麽發達,肯定有辦法。”

“這五天裏,我們討論了各種辦法,非常異想天開的辦法,非常科幻的辦法,不過最後都行不通——說句題外話,錢伯伯我非常感謝你,不管你的課題能否成功,至少我已經得到了很多絕妙的科幻構思,是七個一流科學家免費為我提供的,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用它們當素材,我一定能寫出一篇驚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