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何處去(第2/5頁)

就在我念頭一轉的時候,爺爺身後的景色倏然變了。島上的一切在眨眼之間全部消失,海面漫過了九個島,只剩下最高處的十幾株椰子樹還浮在水面上。我驚慌地看著那邊的劇變,爺爺順著我的目光疑惑地回頭,立即像被雷劈一樣驚呆了。他想起了什麽,急忙從腰間解下那塊布仔細查看,不,那不是普通的布,是澳大利亞國旗。不不,不是澳大利亞國旗。雖然它的左上角也有象征英聯邦的“米”字,但旗的底色是淺藍而不是紫藍,右下角的星星不是六顆而是九顆——這是圖瓦盧國旗啊,九顆星星代表圖瓦盧的九個環礁島。爺爺緊張地盯著這九顆星,它們像冰晶一樣的晶瑩,閃閃發光,璀璨奪目。然而它們也像冰晶一樣慢慢融化,從國旗上流下來。

當最後一顆星星從國旗上消失後,爺爺的身體忽然搖晃起來,像炊煙一樣輕輕晃動著,也像炊煙一樣慢慢飄散。我大聲喊著“爺爺!爺爺”,向他撲過去,但我什麽也沒有抓到。爺爺就這樣消失了,只留下我獨自一人在海面上大聲哭喊:

爺爺!爺爺你不要死!

爸爸笑著說:普阿普阿,你是在說夢話。你爺爺活得好好的。今天我們就要去接他。

爸爸自言自語道:他還沒見過自己的孫子呢。你12歲,而他在島上已經守了28年,那時他說過,等海水完全淹沒九個環礁島之後,他就回來。

爸爸嘆息著:回來就好了,他不再受罪,我也不再作難了。

爺爺決定留在島上時說不要任何人管他。他說海洋是波利尼西亞人的母親,一個波利尼西亞人完全能在海洋中活下去。食物不用愁,有捉不完的魚;淡水也沒問題,可以接雨水,或者用祖先的辦法——榨魚汁解渴;用火也沒問題,他還沒有忘記祖先留下的鋸木取火法,島上被淹死的樹木足夠他燒了。說是這樣說,爸媽不可能不管他。不過爸媽也很難,初建新家,一無所有,雖然圖瓦盧解散時每家都領到少量遣散費,那也無濟於事。族人們都願意為爺爺出一點力,但大部分圖瓦盧人都分散了,失去聯系了。爸爸只能每年去看望一次,給爺爺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像藥品、打火機、白薯、淡水等。雖然每年只一次,但所需的旅費(我家已經沒有船了,那兒又沒有輪渡,爸爸只能租船)也把我家的余錢榨幹了,弄得28年來我家沒法脫離貧窮。媽媽為此一直不能原諒爺爺,說他的怪念頭害了全家人。她這樣嘮叨時,爸爸沒辦法反駁,只能嘆氣。

今天是2058年10月1日,早飯後不久,一架直升機轟鳴著落到我家門前空地上,三個記者走下飛機。他們是送我們去圖瓦盧接爺爺回家的——也許說讓他“離家”更確切一點。他們是美國CNN記者霍普曼先生,新華社記者李雯小姐,法新社記者屈瓦勒先生。這三家新聞社促成了世界範圍內對這件事的重磅宣傳,因為——據報紙上說,爺爺提卡羅阿是個大英雄,以獨自一人之力,把一個國家的滅亡推遲了28年。那時國際社會達成默契,盡管圖瓦盧作為國家已經不存在,但只要島上的圖瓦盧國旗一天不降下,聯合國大廈的圖瓦盧國旗也就仍在旗杆上飄揚。但爺爺終究沒有回天之力,今天圖瓦盧國旗將最後一次降下,永遠不會再升起了。所以,他的失敗就更具有悲壯蒼涼的意味。

三個記者同爸爸和我擁抱。他們匆匆參觀了我家的小農莊,看了我們的白薯地、防野狗的籬笆、圈裏的綿羊和鴯鶓。屈瓦勒先生嘆息道:

“我無法想象,波利尼西亞人,一個在大洋上馳騁的海洋民族,最終被困在陸地上。”

媽媽聽見了,28年的貧窮讓她變得牢騷不平,逮著誰都想發泄一番。她尖刻地說:“能有這個窩,我們已經很感謝上帝了。我知道法國還有一些海外屬地,那些地方很適合我們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為圖瓦盧人騰出一小塊地方?”

忠厚的屈瓦勒先生臉紅了,沒有回答,弄得爸爸也很尷尬。

這時李雯小姐在我家的墻上發現了一個刻有海圖的葫蘆,非常高興,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波利尼西亞人的海圖?”

爸爸很高興能把話題扯開,自豪地說,沒錯,這是一種海圖。另一種海圖是在海豹皮上綴著小樹枝和石子,以標明島嶼位置、海流和風向,我家也有過,現在已經腐爛了。他說,在科技時代之前,波利尼西亞人是世界上最善於航海的民族,浩瀚的東太平洋都是波利尼西亞人的領地,雖然各個島相距幾千海裏,但都使用波利尼西亞語,變化不大,互相可以聽懂。各島嶼還保持著來往,比如塔希提島上的毛利人就定期拜訪2000海裏之外的夏威夷島。他們沒有蒸汽輪船,沒有六分儀,只憑著星星和極簡陋的海圖,就能在茫茫大海中準確地找到夏威夷的位置。那時,波利尼西亞民族中的航海方法是由貴族(阿裏克)掌握著,我的祖先就是一支有名的阿裏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