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何處去(第4/5頁)

爺爺攬著我,攬得很緊,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疼愛,但他一直不說話。也許28年的獨居生活之後,他已經不會同親人們交流了。這時記者們已經等不及,李雯小姐搶過來,把話筒舉到爺爺面前問:

“提卡羅阿先生,今天圖瓦盧國旗將最後一次降下。在這個悲涼的時刻,請問你對世人想說點什麽嗎?”

她說這是個“悲涼的時刻”,但她的表情可一點兒也不悲涼。看著她興致飛揚的樣子,爸爸不滿地哼了一聲。連我都知道這個問題不合適,有點兒往人心中捅刀子的味道,但你甭指望這個衣著華麗的漂亮姑娘能體會圖瓦盧人的心境。爺爺一聲不吭,連眼珠都沒動一下。李小姐大概認為他沒有聽懂,就放慢語速重復一遍。爺爺仍頑固地沉默著,場面頓時變得比較尷尬。大概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霍普曼先生搶過話頭,對爺爺說:

“提卡羅阿先生,你好。你還記得我嗎?28年前,你任圖瓦盧環境部長時,我曾到此地采訪過你,那時你還指著自己的院子說,海平面已經顯著升高,潮水把你儲存的椰幹都沖走了。”

原來他是爺爺的老相識了,爺爺總該同他敘敘舊吧,但令人尷尬的是,爺爺仍然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表情。這麽一來,把霍普曼先生也給窘住了。這時爸爸看出了蹊蹺,忙俯過身,用圖瓦盧語同爺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苦笑著對大家說:

“他已經把英語忘了!”

凡是圖瓦盧人都能說英語,尤其是爺爺,當年作為環境部長,英語比圖瓦盧語還要熟練。但他在這兒獨自待了28年後,竟然把英語全忘了!爸爸搖著頭,感慨不已。這些年他來探望爺爺時,因為沒有外人,兩人都是說圖瓦盧語,所以沒想到爺爺把英語忘了,卻記著自己的母語。這個發現太突然,我們都有點兒發愣。不知為什麽,這句話使霍普曼先生忽然淚流滿面,連聲說: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在這28年獨居生活中,他肯定一直生活在歷史中,和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們在一起,他已經徹底跳出今天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了。”他轉向其他記者,“我建議咱們不要采訪他了,不要打擾這個老人的平靜。”

他的眼淚,還有他的這番話,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我的距離,我覺得他已經是我的親人了。

其他記者當然不甘心,尤其是那位漂亮的李小姐,他們好容易組織起這個活動,怎麽能讓主角一言不發呢?怎麽向通訊社交代?不過他們沒有機會了,從遊船上下來一群人,歡笑著擁了過來,把爺爺圍在中間,而把記者們隔在外邊。他們都是50歲以上的圖瓦盧男女,是爺爺的熟人。今天他們都恢復了波利尼西亞人的打扮:頭上戴著花環,上身赤裸,臀部圍著沙沙作響的椰葉裙。他們圍住爺爺,聲音嘈雜地問著好,爺爺這時才露出第一絲笑容。

不知道他們和爺爺說了些什麽,很快他們就圍著爺爺跳起歡快的草裙舞。舞會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浪不時把他們淹沒,但一點兒沒有影響大家的興致。鼓手起勁地敲著木鼓(一塊挖空的幹木),節奏歡快熱烈。男男女女圍成圓圈,用手拍打著地面。女人們的赤腳踩著音樂節拍,彎下雙膝,雙臂曲攏在頭頂,臀部劇烈地扭擺著。大家的節奏越來越快,人群中笑聲、喊聲、木鼓聲和六弦琴聲響成一片,連記者們也被感染,不再專注於采訪任務了,都加入到舞陣中來。

爺爺沒有跳。他顯然被風濕病折磨,連行走都很困難。他坐在人群中間,吃著面包果、木瓜、新鮮龍蝦,喝著酸椰汁,這都是族人為他帶來的。他至少28年沒有見過本民族的土風舞了,所以看得很高興,亂蓬蓬的胡須中露出明朗的、孩子一樣的笑容。有時他用手指著哪個舞娘誇獎幾句,那人就大笑,跳得格外賣力。

後來人群開始唱歌,是用圖瓦盧的舊歌曲調填上新詞,一個人領唱,然後像波濤轟鳴般突然加上其他人的合唱。歌詞只有一段,可惜我聽不大懂,我的圖瓦盧語僅限日常生活的幾句會話。我只覺得歌聲盡管熱烈,其中似乎暗含著淒涼。這一點從大夥兒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來,他們跳舞跳得滿面紅光,這時笑容尚未消散,但眼眶中已經有了淚水。爸爸這時跳累了,坐在我身邊休息,用英語為我翻譯了歌詞的大意:

我們的祖先來自太陽落下的地方,

駕著獨木舟來到這片海域。

塔涅、圖、朗戈和坦加羅亞四位大神護佑著我們,

讓波利尼西亞的子孫像金槍魚一樣繁盛。

可是我們懶惰、貪婪,

失去了大神的寵愛。

大神收回了我們的土地和馬納,

我們如今是誰?我們該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