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富蘭克林(第3/6頁)

富蘭克林雙眼緊閉、眉頭發熱、頭部腫脹,一面聽著珍恩喋喋不休地閑扯,一面回想那個早晨,他躺在厚重的睡袋裏,當貝克和胡德在木屋外各走了十五步,然後轉身要開槍時,他用力把眼睛閉起來。該死的印第安人和該死的船工,他們原始野蠻的天性把生死決鬥看成余興表演。富蘭克林還記得,綠襪子那天早晨容光煥發,全身閃現出性愛的光芒。

即使躺在睡袋裏,雙手捂住耳朵,富蘭克林還是聽得到起步、轉身、瞄準、發射的口令。

接著兩個扳機聲,然後是群眾大笑。

負責下決鬥口令的蘇格蘭老水兵約翰·黑本個性難搞、沒半點紳士風度,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將兩把特別預備的手槍裏的火藥和子彈取走了。

在拍膝大笑的印第安人及一幫船工的不斷取笑下,泄了氣的胡德與貝克分道揚鑣。不久後,富蘭克林命令喬治·貝克回決心堡去,向哈得遜灣公司買更多生活必需品。貝克一去幾乎是一整個冬天。

富蘭克林吃了自己的鞋子,也靠著巖石上刮下來的苔蘚維生,這種粘滑食物連有教養的英格蘭狗吃了都會吐。不過,他從沒吃過人肉。

在那場決鬥後,又過了漫長的一年。與富蘭克林的小組分頭出發後,理查森的小隊發生一件事。參與探險的乖戾、半瘋狂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麥可·泰羅霍,射殺了藝術家兼地圖繪制員羅伯·胡德準尉,子彈正中額心。

在謀殺案發生前的一星期,印第安人帶回一塊味道強烈的腰腿肉給那群饑餓的人吃。他堅持那只狼要不是被馴鹿用角刺死,就是被泰羅霍用鹿角刺死,印第安人的故事總是變來變去。一小隊餓壞的人將那塊肉煮熟吃了,不過理查森醫生還是在肉被吃光之前發現,那塊肉的皮上有些刺青。醫生後來告訴富蘭克林,他可以確定泰羅霍帶回來給他們吃的,是那星期死在途中的一名船工的屍體。

理查森在刮巖石上的苔蘚時聽到槍聲,餓壞的印第安人剛好與被槍射死的胡德單獨在一起。自殺,泰羅霍堅稱,但是理查森醫生之前處理過不少起自殺案,知道子彈射進羅伯·胡德腦中的方式,不會是自己開槍造成的。

現在這名印第安人擁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英國刺刀、一枝毛瑟槍、兩把裝滿火藥隨時可以發射的手槍,以及一把和他前臂一樣長的刀子。還活著的兩個非印第安人黑本和理查森,合起來只有一把小手槍和一枝不可靠的毛瑟槍。

理查森現在是英格蘭最受人尊敬的科學家與醫生,也是詩人羅伯·彭斯的朋友,不過當時他只是一位有潛力的探險隊醫生與自然學者。他一直等到麥可·泰羅霍某次從外面搜尋糧食回來,確定他的雙手都抱著柴火時才舉起手槍,冷血地把子彈射入那印第安人的腦袋裏。

理查森醫生後來承認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論是黑本或是理查森——那小隊唯一存活的兩個人——從沒提到之後那個星期,在他們艱苦跋涉回冒險堡的路上,他們可能吃了什麽東西。

在冒險堡裏,富蘭克林和他那組人已經虛弱到無法站起來或走路。相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來有元氣多了。

約翰·富蘭克林可能是個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從來沒有……

“廚師今天會準備烤牛肉,親愛的。你最喜歡的。因為她才剛來——我可以確定之前那個愛爾蘭女人會虛報斤兩,偷竊對愛爾蘭人來說和喝酒一樣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一碰到時應該要滲出血來。”

富蘭克林在逐漸退逝的熱潮中浮沉,嘗試理出思緒來回答她,但是頭痛、惡心及高熱的巨浪還是令他無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貼身襯衣及高領。

“海軍上將湯馬士·馬丁的夫人今天寄來一張可愛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沒料到,但我必須承認那些玫瑰放在玄關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嗎?你參加酒會時有時間跟馬丁上將說話嗎?當然,他也不是那麽重要,不是嗎?即使他的身份是海軍總司令?他當然沒有部長或首席參謀們優秀,更不用與你那些北極議會的朋友相比了。”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有很多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他,卻沒有人尊敬他。幾十年來,富蘭克林很清楚前面那點,卻避免去想後面那點,不過現在他知道了:每個人都喜歡他,但沒有人尊敬他。

在範迪門陸塊之後就沒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馬尼亞監獄事件以及他拙劣的處理方式之後,就沒人尊敬他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蓮娜在他離開她去第二次重要探險時,開始走向死亡。

他知道她即將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將死去。她的肺病,以及雙方對於她會在丈夫死於戰爭或探險之前就先病死的共識,在他們結婚當天就已經像第三者一樣出席典禮了。在他們二十二個月的婚姻中,她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