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克羅茲(第2/12頁)

維思康提中尉斷了一條手臂,但不是被白熊怪獸弄斷,而是他自己在冰上跌斷的,二兵威廉·皮金登的左肩被他隔壁的陸戰隊士兵二兵羅伯特·哈普魁開槍射中。哈普魁的肋骨斷了八根、鎖骨粉碎、左手臂脫臼,他後來說他被怪獸的大爪斜斜猛力一擊。二兵希裏和日德都活了下來,沒受到嚴重的傷,不過兩人都因為自己驚慌落跑、跌跌撞撞、驚聲尖叫、手腳並用地在冰原上爬而感到羞愧。日德逃跑時還斷了三根指頭。

不過,真正引起法蘭西斯·克羅茲注意的,是約翰·富蘭克林爵士那兩只還穿著褲子與靴子的腿與腳。膝蓋以下完好無缺,兩腳卻是分開的,一只還在隱匿棚裏,另一只卻掉在葬坑的洞口附近。

他一面喝著杯子裏的威士忌,一面想,是什麽樣的邪惡智能,竟然會從膝蓋把一個人的腳截斷,然後帶著還活著的獵物進到冰洞裏,把他丟進去,等稍後再來處理。克羅茲試著不去想接下來冰層下方發生了什麽事,不過有幾個晚上,在喝過一些酒、試著要讓自己入睡時,他還是看得出那裏上演過可怕的事。他也很確定,上星期這時候葛瑞翰·郭爾中尉的葬禮,其實是在準備一頓特別的大餐,給那只已經在冰底下等待及窺視的熊吃。

克羅茲並沒有因為葛瑞翰·郭爾中尉的死而太難過。郭爾是那種家教很好、受過良好教育、出身英國國教派、讀私立學校、曾經是皇家海軍的戰地英雄軍官,天生就有領導才能,與上司與下屬都處得來,事事謙虛,屬於生下來就是要做大事、連對愛爾蘭人都很好的舉止優雅的英國人。這四十多年來,法蘭西斯看過太多他媽的高級名流笨蛋被拔擢在他之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東西到底有什麽樣的邪惡智力,竟然能在幾乎找不到獵物的冬天裏殺了獵物而不吃,反倒把一等水兵威廉·史壯的上半身與年輕的湯姆·伊凡斯的下半身送回來?伊凡斯是五個月前郭爾葬儀隊中負責敲打蒙鼓的“船上男孩”之一。什麽樣的生物會在黑暗中將這年輕人從克羅茲身旁抓走,卻不去動站在三碼外的船長……並且還把一半的屍體送回來?

船員們知道答案。克羅茲也知道船員們知道答案。他們知道那是冰原上的惡魔幹的,不是某只長得特別巨大的北極熊在搞鬼。

法蘭西斯·克羅茲船長並非不同意船員們的看法,雖然今晚稍早他與費茲堅中校喝白蘭地時,還把此看法斥為無稽之談。不過,他還知道一些船員們不知道的事:想在這惡魔國度殺死他們的惡魔,並不只是那只要將他們一個個殺死、吃掉的白色毛茸茸怪物,而是這裏的一切:永不停歇的寒冷,不斷擠壓的冰,閃電暴風雪,海豹、鯨魚、鳥類、海象及陸上動物全都絕跡的怪異現象,不停向他們逼近的堆冰,在結冰的白色海上勇猛前進的冰山(它們背後留下的未凍水面還不到一艘船的長度),像白色地震般突然爆發的冰脊,舞動的星星,馬虎封裝變成毒物的罐頭食物,遲遲不來的夏天,一直不解凍的水道。每一樣東西。冰原上那只怪獸只是想置他們於死地的一種惡魔面貌,而且那惡魔希望他們每個人都受盡折磨。

克羅茲又喝了一口酒。

他對極地心態的了解更勝過對自己的。他覺得古希臘人說的對。他們說,在地球這個圓盤上有五個氣候帶,其中四個是相同的、相對的、對稱的(就和許多希臘的事物一樣),像蛇身上的環帶一樣纏繞著世界。兩個是溫帶,適合人類居住;中間的環帶赤道帶,並不適合任何有智能的生物。不過希臘人卻因此誤以為沒有人能居住在那裏,克羅茲認為,那裏只不過是沒有文明人罷了,他曾經到過非洲和其他赤道地區,確信那些地方是不會產生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至於兩個極地區域,早在探險家們到達北極與南極的荒原以前,希臘人就推論說,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適合人類,連旅行經過都不合適,更不用說要在那裏居住一段時間了。

那為什麽,克羅茲想,像英格蘭這樣蒙上帝祝福、被主放在兩個溫帶中最溫和、最綠意盎然、最適合人類居住地帶的國家,會不斷把船只和人員丟到北方及南方極地的冰上?那些地方連穿著毛茸茸外衣的野蠻人都不願意去。

回到剛剛那個問題,為什麽法蘭西斯·克羅茲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兩個讓人不敢領教的地區,去效命於從來就不肯定他的能力與價值的國家及官員們?而且他還心知肚明,總有一天他會死在極地的寒冷與黑暗中。

船長記得自己還是小男孩,在他十三歲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經把深層的憂郁像冰冷的秘密一樣藏在心底。在那一個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著燈光漸漸消逝,憂郁的本質就慢慢顯露出來。他會找個小地方躲起來,幽閉恐懼症對法蘭西斯·克羅茲來說從來不是問題。雖然對黑暗產生深深的恐懼,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親與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們在陽光下戲耍時,他卻獨自倔強地躲在地窖裏尋找死神。克羅茲還記得那個地窖像墳墓一樣冰冷,有寒冷與發黴的味道,黑暗及不斷向內壓擠的力量讓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