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古德瑟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三月六日

船醫被喊叫聲與慘叫聲吵醒。

有一分鐘之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接著才想起自己是在約翰爵士的大艙房,也就是幽冥號現在的病床區。現在是半夜,所有的鯨油燈都熄了,唯一的燈光來自通往艙道的門。古德瑟在一張多出來的床上睡著了,其他幾張床上躺著七個嚴重的壞血病患者及一個患腎結石的船員。他開給腎結石病人的藥是鴉片。

古德瑟夢到他的病人在臨死前慘叫。在他的夢裏,這些人快死掉了,因為他不知道如何救他們。古德瑟受的是解剖學訓練,他不像身亡的三位探險隊船醫那樣熟悉船醫的主要任務:開處方,要船員們服用藥丸、藥水、催吐藥、草藥以及大顆藥丸。培第醫生曾經跟古德瑟解釋過,絕大多數藥品對治療船員們的病症都毫無用處,頂多只是劇烈地清一清腸胃而已。但是船員們腹瀉得愈厲害,他們就愈覺得藥有效。按照已故培第醫生的說法,真正能幫助船員康復的是他們認為自己已經吃了藥的想法。大多數不涉及手術的病例只會有兩種結果:不是身體自行康復,就是病人最終死亡。

在古德瑟剛才的夢裏,他們全都走向死亡,而且在臨死之際發出慘叫。

但是他現在聽到的慘叫聲卻是真實的。似乎是從艙板下方傳上來。

古德瑟的助手亨利·羅伊德跑進病床區,襯衫下擺從毛衣底下露出來。羅伊德拿著一盞提燈,古德瑟還看得見他腳上沒穿鞋,顯然是直接從吊床上跑來這裏。

“發生什麽事?”古德瑟輕聲問。病人們並沒有被下面船艙傳來的慘叫聲吵醒。

“船長要你到主梯那裏。”羅伊德說,他沒有要放低音量的意思。這個年輕小子聲音尖銳,聽起來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噓,”古德瑟說,“發生了什麽事,亨利?”

“那只東西在裏面,醫生。”羅伊德透過打戰的牙齒喊,“它在下面。它在下面殺人。”

“你來照顧病患。”古德瑟下命令,“如果任何人醒過來或情況惡化,就馬上來找我。還有,去把你的靴子和外面幾層衣服穿上。”

一群士官長和士官已經從艙房裏出來,掙紮著要把外面幾層衣服穿上,古德瑟擠過他們身旁向前走。費茲堅船長和維思康提正站在通到各船艙的主梯道間。船長手上拿著一把手槍。

“船醫,下面有人受傷了。我們要下去把他們帶上來,你要和我們一起下去。你得先穿上禦寒外衣。”

古德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大副德沃斯順著主梯從甲板上走下來,跟著他沖進船艙的冷空氣讓古德瑟一時無法呼吸。在過去這星期,幽冥號受到暴風雪及超低溫的震撼與猛烈攻擊,溫度有時甚至低到零下一百度。船醫沒辦法按照排定時間到驚恐號去值班。在暴風雪肆虐期間,兩艘船之間沒有任何聯系。

德沃斯把衣服上的雪刷掉。“在上面站衛兵的三個人沒看到外面有什麽東西。船長,我叫他們在上面待命。”

費茲堅點點頭。“我們需要武器,查爾斯。”

“今天晚上我們只拿出甲板上那三把霰彈槍。”德沃斯說。

另一聲慘叫從底下的黑暗裏傳來。古德瑟無法判斷那是從下艙,還是從更深的底艙傳上來的。

“維思康提中尉,”費茲堅大吼,“帶三個人從軍官用餐房裏的艙口窗下到烈酒房裏,去拿毛瑟槍與霰彈槍,以及彈藥、火藥及子彈來給我們,愈多愈好。我要主艙的每個人手上都有武器。”

“是,長官。”維思康提點了三名船員,然後四個人快步朝著黑暗的船尾走去。

“查爾斯,”費茲堅向大副德沃斯說,“把提燈點亮,我們要下去了。柯林斯,你也下來。丹恩先生、布朗先生,你們也和我們下去。”

“是,長官。”船縫填塞匠和他的副手齊聲應和。

“不帶槍嗎,船長?您要我們不帶任何武器就到下面去?”準副亨利·柯林斯問。

“帶你的刀子。”費茲堅說,“我有這個。”他舉起自己的單發手槍,“你跟在我後面。維思康提中尉不久就會帶一群拿槍的人跟過來,並且帶來更多武器。船醫,你也緊跟在我身旁。”

古德瑟冷冷地點了點頭。他一直要把他的(或者是別人的)禦寒外衣穿起來,卻和小孩子一樣,老是沒辦法將左手從袖子裏伸出來。

費茲堅手上沒戴手套,襯衫外面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外套。他從德沃斯手中接過一盞提燈,沖下梯子。下面的船艙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好像某個東西正在將梁木和艙壁撞壞。不再有慘叫了。

古德瑟記得船長命令他“緊跟在我身旁”,於是他跟在兩個人後面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梯子,但是他忘了拿提燈,也沒帶裝醫藥器材與繃帶的袋子。布朗和丹恩咯答咯答地跟在他後面,一路咒罵的柯林斯則走在最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