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克羅茲

威廉王陸塊,緯度不詳,經度不詳

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克羅茲只睡了一會兒,但那些夢又回來了。一艘中空小船裏有兩具骷髏。在黑暗房間的桌子旁,兩個令人受不了的美國女孩用腳趾關節發出拍打聲來仿真鬼魂拍打聲。在被煤氣燈照得過度明亮的舞台上,有個美國醫生矮胖、穿著愛斯基摩毛衣、化了濃妝,扮成北極探險家。接著又是小船裏的兩具骷髏。不過,夜最後總是結束在最困擾克羅茲的夢裏。

他是個男孩,和他祖母梅摩·摩伊若一起待在一間很大的羅馬天主教堂裏。法蘭西斯渾身赤裸。梅摩將他推向祭壇護欄,但是他害怕向前走。教堂很冷,小法蘭西斯光腳踩的大理石地板很冷,白色的木制板凳結了冰。

跪在祭壇護欄前面,小法蘭西斯可以感覺到梅摩·摩伊若正在他身後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他,但是他實在太害怕了,所以不敢轉頭。某個東西正在靠近。

護欄另一邊出現一位祭司,他似乎是從大理石地板的某個秘密的門直接升起。這人身軀龐大,實在太大了,而且他的白色法衣在滴水。他整個人聳立在小法蘭西斯·克羅茲的上方,身上帶著血味、汗味,以及一種更臭的味道。

克羅茲把眼睛閉起來,伸出舌頭準備領受聖餐,就像他跪在梅摩·摩伊若起居室的薄地毯上時她教他做的。雖然這個儀式很重要,他也清楚它的必要,但是法蘭西斯還是被主持者嚇壞了。他知道領受了天主教的聖餐後,他的人生就永遠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他也知道,如果不領受,他的人生會就此結束。

那個祭司愈來愈靠近他,並且傾身朝他……

克羅茲在捕鯨船的船腹醒過來。就像他每次從這些夢中醒來時一樣——心跳劇烈,嘴巴也因為恐懼而幹燥,即使只睡了幾分鐘。他發抖得很厲害,不過主要是因為寒冷,而不是因為恐懼或對恐懼殘存的記憶。

七月十七日及十八日,他們所在的海峽或海灣的冰層全裂開了。在接下來四天,克羅茲讓船員們全都留在最後所在的浮冰上。兩艘快艇及偵察船從雪橇上移下來,除了帳篷與睡袋還沒放上去之外,五艘小船全都裝滿,他們已經做好了下水準備。

每天夜裏,大浮冰的劇烈搖晃,以及冰層破碎、產生裂痕的聲音,都會讓他們在半睡半醒之間匆忙地從帳篷裏跑出來,以為腳下的海已經張口,準備像吞食中士妥茲和他手下那樣把他們吃掉。不過,每天夜裏因為冰破裂所產生的爆炸聲最終會變弱,而猛烈的搖晃也會轉變成規律的起伏,然後他們會再度爬回帳篷。

天氣變得比較溫暖,有幾天氣溫升高到接近冰點。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七月底的幾個星期是他們受困北極的第二年裏唯一能感覺到的一點夏日,但是船員卻比以前更覺得寒冷與感傷。有幾天甚至下起雨來。當天氣冷到不可能下雨時,霧氣中的冰晶會浸濕他們的羊毛衣,因為現在氣候已經溫暖到不需要在厚呢外衣與大外套外面再穿上冬季的防水外衣了。拉小船流的汗水浸濕了肮臟的內衣、襯衫與襪子,以及他們破損、表面結冰的褲子。雖然他們的存糧與存貨幾乎告罄,但是剩下的五艘小船比先前拉的十艘小船還要重,因為除了那個還能進食、呼吸、目光呆滯的大衛·雷斯外,他們現在每天都得拉著更多病人。古德瑟醫生每天都向克羅茲報告,有更多只腳爛掉了——一直穿著濕襪子、泡水的腳。即使克羅茲事先想到要多帶一些皮靴,還是有更多只腳趾及腳跟變黑,而且有更多只腳長了壞疽,必須截掉。

荷蘭帳篷也一直是濕的,從來沒幹過。他們每晚就寢前都得用力剝開、天黑時才爬進去睡的睡袋也同樣被浸濕,內外全結了冰,而且從來沒幹過。船員們一夜斷斷續續睡眠,再怎麽發抖也沒辦法讓他們暖和些。早上醒來時,圓形或金字塔形帳篷的內部都已經結了一層三十磅左右的白霜。他們要喝克羅茲船長、德沃斯先生及考區先生每天都會帶到各個帳篷給每個人喝的少許微溫茶時,霜就會掉落,並且滴在頭上、肩上及臉上。從他們下到冰海的第一個星期起,克羅茲就要求另外兩個人和他一起奉茶,這種領導幹部變成船員晨間侍從的怪事,現在已經被船員們視為理所當然了。

幽冥號的廚師沃爾先生因為得了類似肺結核的病,多數時間都蜷曲著躺在一艘快艇的船底。不過狄葛先生還是和過去三年來在驚恐號大型費茲爾專利火爐旁的崗位一樣,精力旺盛、言語粗俗、做事有效率,甚至帶給大家安全感。

現在,乙醚燃料用光了,酒精爐及捕鯨船上以煤炭為燃料的火爐也都棄置在冰上,狄葛先生剩下的工作是:一天兩次將一小份冰冷的腌豬肉或其他糧食分配給船員。但是歐斯莫先生與另一名軍官總是在一旁盯著他。生性樂觀的狄葛先生已經把一個簡單的海豹油火爐及一個鍋子組裝好了,只要能射殺到海豹,他就會再次點燃火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