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蝕

伊恩·克裏西

伊恩·克裏西出生於英國約克郡,並一直在這裏生活。在“搖滾明星界不理會我”之後,他於1999年開始發表短篇科幻小說。他愛好徒步旅行、園藝和環境保護工作——任何可以讓他遠離電腦屏幕的戶外活動。

在《侵蝕》中,主人公為了能在其他星球上生存而對自己的身體進行了改造,但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周裏,他遭遇了一場意外。故事巧妙地運用視角來展開情節。很多科幻小說中都有關於人類技能增強的想象,作品討論增強到什麽程度人便不再為人。《侵蝕》是其中的一篇傑作,尤其是因為主人公講述故事時並沒有清楚告訴讀者他到底身在侵蝕之線的哪一側。

我來講講我在地球上最後一周的故事。

在最後的日子到來之前,我就已經作好了道別,我的家人也給了我祝福。我的祖父年輕時從牙買加來到英國,他理解我為什麽會報名參加這個殖民計劃。他告誡我一個新的世界不管看起來有多迷人,都會有讓人沮喪的一面。我們都知道我並不需要這個提醒,但他想要將他從生活中學到的東西傳授給我,而我也願意聽。我仍然記得他的手指握在我的皮膚上的感覺,因為我可以隨意回放外皮的知覺日志。

我的女朋友可就沒有那麽寬容了。她指責我是個膽小鬼,是個逃兵。我告訴她,當你的房子著火了,逃跑是明智的。地球正在燃燒殆盡,我們可以啟程尋找另一個家園。她說,不,她是在尖叫——當我們的房子著火的時候,我們應該留下來滅火。她想幫助救火人員。這一點我很欽佩她,我並沒有勸她同我一起離開,因為這樣只會讓她更氣憤。

大海終將會吞噬陸地,只是它上漲得非常緩慢。大多數的海岸線仍然跟早期地圖很像。我決定在最後幾天裏沿著海岸線走一圈,一來是為了向地球道別,二來是為了適應我的新外皮,並磨合一下我的增強裝備。雖然這些設備已在術後實驗室和殖民地模擬器中檢測過,但我仍然想在自然環境中演練一下。現實拋出的挑戰是模擬器無法設計的。

於是我向北旅行。火車上的人都盯著我看,而我已經習慣了——看到我這個高得反常的黑人,即便是以保守著稱的英國人(這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也如同科學家注視著新的標本一般。近年來,由於一撥又一撥的非洲難民逃離了燃燒的國土,這些注視中的敵意也增多了。我出生於英國港市紐卡斯爾,我的父母也是,但是這些不會寫在我的臉上。當我開口講話的時候,他們聽到我這個黑人的泰恩賽德口音,便不再有敵意。

現在我的外表已經不是黑人了,但人們仍然盯著我看。我灰色的外皮是由無數細小的結節組成的,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綻放著彩虹色的光彩。我被告知可以像墨魚一樣在外皮上面創造出圖案,但是我尚未學會這種精細的技術。從地球出發後的路途中多的是時間做這些久坐不動的小事。現在我只想去活動,去奔跑、跳躍、遊泳,在野外和寒冬中檢測我所有的增強裝備。

斯卡伯勒是——或曾經是——一座雙層城鎮。古老的北海灣和南海灣的海灘早已經被淹沒,但是在懸崖上仍然挺立著一些商店、古雅的房子和荒廢的城堡。我趕緊從城鎮中出來,走上沿海小道——更準確地說,是沿海小道的最新的路徑,這些新“路”一條比一條更靠近內陸。約克郡海岸一直以來都在慢慢被侵蝕,即使在更安寧的時代。現在這個過程正在加速。上漲的海平面咆哮著卷起更高的浪潮,激起劇烈的風暴,抽打著海岸,直至將它們徹底摧毀。不穩定的泥坡同新鮮的巖石交雜在一起,千年以來第一次曝露在外。成堆的碎石不停地到處漂轉,新鮮的石頭還沒有被磨成圓潤的鵝卵石。

離開最後的房子之後,我停下來,脫去我的襯衫、牛仔褲和鞋子。我之前還穿著這些只是為了同自然人(我們稱之為未增強人)融為一體。我將衣服藏在一些金雀花下面,方便我返程時找回。我脫光衣服,用力地伸展手臂,擁抱世界、天氣以及未來等著我的一切。

空氣平靜而壓抑,這是兩場狂風暴雨之間的徘徊不去的慍怒。灰色的雲層重重地壓著天空,像是將天穹隔絕了出去。我的增強眼偵測到雲層後面來自太陽的偏振光,光線明晃晃地照在海角上。我試圖回憶自己為什麽要看見偏振光,但是想不起來。也許沒有為什麽,設計者為我安裝了這個能力僅僅因為他們能夠做到。就像軟件一樣,我經歷了功能擴充。但是當到達新的星球之時,誰能想到我們會遭遇什麽樣的危險呢?說不定哪天看見偏振光能夠救我一命。

我聞到了道路上的泥味、海浪中的鹹味以及輕微的汙水氣味。我嘗試將汙水的氣味過濾掉,留下的氣味更像童年時海邊漫步所聞到的。然後我回到默認設置。忽視實際氣味而只留下我認為好聞的嗅覺印象,我可不想養成這樣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