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第6/13頁)

最終,的確是一個女孩,流產了,把她母親也帶走了。她倆一起埋在了那座雜草叢生的小小墳墓裏。每當心情壓抑,阿蔔杜勒·卡裏姆就會走去墓旁。現在,墓碑已經歪斜,野草長滿了整個墳包。他的父親也埋在這裏;他的三個同胞骨肉,在他六歲之前就夭折了,也埋在這裏。只有阿耶莎,失蹤的阿耶莎,不在這裏。在他小男孩的記憶中,姐姐永遠是他溫暖的慰藉——臉頰柔和光滑,胳膊有力而輕柔,手掌靈巧,散發著指甲花的香氣。

在墓園裏,阿蔔杜勒·卡裏姆向他的妻子獻上哀思。墳墓在頹塌,令他的心驚懼不已,他擔心要是墳墓徹底垮塌成廢墟,被時間和蔓草淹沒,自己會遺忘紮伊娜比和那個女孩,遺忘自己的罪責。有時,他想要拔去那些蔓草和高高的野草,但他那柔弱的學者手掌,很快就被硌傷起泡,他嘆了口氣,想起蘇菲派詩人賈哈那拉,數百年前,他曾經寫道:讓青草長在我的墳墓之上!

我經常思考,在發現的過程中,知識與經驗,想象與直覺,它們各自的角色。我相信,在兩者之間有一種根本的沖突,既存的知識體系傾向於抑制奔放的想象。所以,樸素天真的天分,沒有傳統學識的負擔,是一份難得的財富。

——哈裏希·錢德勒,印度數學家(1923-1983)

他學生時代的朋友甘加達爾,在市立學校教授了一陣印地語文學,現在是阿姆拉瓦提文物圖書館的一個研究學者,閑暇時也寫詩。唯有對著他,阿蔔杜勒·卡裏姆才能傾吐自己秘密的熱情。

不久之後,甘加達爾也燃起了對無限這個概念的熱情。當阿蔔杜勒·卡裏姆鉆研著康托爾和黎曼,試圖從素數定理中發掘意義之時,甘加達爾翻遍圖書館,為他帶來館中的珍藏。每個星期,阿蔔杜勒·卡裏姆步行兩英裏來到甘加達爾的家。仆人引他步入舒適的客廳,客廳裏擺設著典雅、古香古色的胡桃木家具。兩人喝著小豆蔻茶,下著棋,分享著各自的所學。甘加達爾不能理解高深的數學,但他能體會求知者的辛勞。他知道,這就像在無知這面墻上劈砍,迸出領悟的火花。他發掘出阿耶波多和阿爾·花剌子模的文獻,向他的朋友引述:

“知道嗎,阿蔔杜勒?希臘人和羅馬人不喜歡無限這個概念。亞裏士多德反駁無限,提出了一個有限宇宙的概念。希臘人之中,只有阿基米德敢於嘗試著攀登峰頂。他提出了一個觀念,不同的無限量之間可以作比較,比起另一個無限,一個無限可能更大或者更小……”

在另一次見面時,又告訴他:

“法國數學家雅克·阿達馬……他證明了令你如此狂喜的素數定理。他說,數學發現有四個階段,與藝術家和詩人的體驗並無二致。第一步是學習和熟悉已有的知識;第二步是讓這些概念在你的腦袋裏醞釀發酵,就像大地在休耕期內恢復肥力;接著,憑著運氣,靈光一閃,領悟的時刻到來,你發現了新東西,並確信這個想法肯定是對的;最後一步是證明,用縝密的數學證明來檢驗這頓悟……”

阿蔔杜勒·卡裏姆覺得,只要他能通過阿達馬的前兩個階段,安拉也許會獎賞他一點靈光,也許不會。也許他曾有希望成為另一個拉瑪努金,現在這希望已經消失了。但真正的愛人,不會從所愛之人的門前退縮,即使知道自己不會被允許進入。

“困擾我的,”在一次討論中,他向甘加達爾坦陳,“一直以來困擾我的,是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按照哥德爾的定理,數學中的某些陳述是不可證明的,他指出,康托爾的連續統假設正是其中之一。可憐的康托爾,為了證明一個不可證明或證偽的假設,喪失了理智。如果我們關於素數和無限的假說也是這樣的陳述,那可怎麽辦?要是不能在數理邏輯約束的範圍內檢驗它們,我們怎麽能知道它們的真偽呢?”

這個問題深深地困擾著他。他鉆研哥德爾定理的證據,想要搞明白,並繞過這證據。甘加達爾鼓勵他:“要知道,在古老的傳說裏,每一個大寶藏,都被一個可怕程度相當的怪物把守著。也許哥德爾定理正是那個地精,正把守著你要找尋的真理。你不能只想著如何殺掉它,你必須和它交朋友……”

通過自己的研究,通過與甘加達爾的討論,阿蔔杜勒·卡裏姆再次感到,他真正的同伴是阿基米德、阿爾·花剌子模、卡亞姆、阿裏亞哈塔、婆什迦羅、黎曼、康托爾、高斯、拉瑪努金、戈弗雷·哈羅德·哈代。

他們是大師,在他們面前,他是個謙卑的學生,一個追隨他們足跡上山的學徒。路途坎坷。畢竟他正在變老。他獻身於數學,只有照顧母親時才會起身,母親變得越來越虛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