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

伊麗莎白·貝爾

伊麗莎白·貝爾生於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自2005年出道以來,已有二十余部科幻奇幻長篇小說及兩部短篇集問世。短短幾年間,她已兩度斬獲雨果獎,榮獲約翰·W.坎貝爾最佳新人獎以及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的最佳短篇獎,在創作上意氣風發地一路前行。

《潮痕》即是獲得2008年雨果獎及斯特金獎的作品,講述了一台殘損的戰爭機器與一個流浪少年在偏僻海灘相遇,並相依為命的故事。機器養育少年成長,養好他的身體,在教他覓食求生技能的同時,還教給他各式各樣的經典冒險故事,也使那場僅有她幸免於難的戰爭得以流傳。隨著她的能源逐漸耗盡,故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情感基調亦得到升華,可歌可泣,悲而不傷。這樣的一篇小說包攬雙獎,真乃實至名歸。

查爾斯東尼本不會哭泣。她沒有眼淚,只在最後那場地獄般的熾炎熱浪之中,顆顆熱淚隨著機體的焚壞而滾落,冷凝成水滴狀的玻璃珠。

這樣的眼淚,順著她的體表滑落,滑過熔化的傳感器,無情地奔向沙灘,撞擊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每逢此時,她就將它們鏟起,連同其他七零八落的小飾物一道,放進身前那一圈裝甲網中。裝甲網捆縛住她四分五裂的甲胄,五花八門的破爛在裏面左搖右晃,雖然不值錢,她卻視如珍寶。

她做著打撈員的工作,只可惜沒剩下一個人來回收她。她是僅存的一台戰爭機器,如今只有三條腿支撐,扁平的淚滴狀主體龐大如主戰坦克,尖端的那頭聳立著炮塔,兩只大型鉗爪和一只精細的機械手收攏於其下,好似蜘蛛的須肢。復合陶瓷裝甲上布滿了絲絲網網的紋路,起著抗震玻璃夾絲的作用。沒有了主人的遙控指令,她拖著一條熔瘸的腿,沿海灘一顛一跛地漫步。大抵,她只能形影相吊了。

她與貝爾維德的相遇,是在海灘。

***

查爾斯東尼抽回犁行的前足,挖出粒粒貝殼,它們蠕動著身軀,像一只只蝴蝶爬進她無力的肢腿下方濕潤的粗砂。後腿瘸了一條,在堅實的沙地上還不算多討厭,至少倚著它轉身沒多大問題,而且只要不靠近巖石堆,拖著走也不會遇到障礙。

她沿著潮痕吃力地前行,心裏清楚有人在注視她。她沒有擡頭。炮塔機架裝備有定向傳感器,自動鎖定了一塊風化巖石附近蹲伏的襤褸的人影。但她的光輸入裝置現在需要用於掃描滿潮留下的一團團海草、浮木、泡沫塑料、海玻璃。

他望著她一路走過海灘。他沒有武裝,她經過計算,認定他不具威脅。

無妨。她喜歡他身邊那塊怪異的平頂砂巖。

***

第二天,他仍在注視著她。這天收獲頗豐,她找到了一顆月長石、一些白水晶、一點橘紅色陶片,還有若幹被潮水磨蝕成乳白色的海玻璃。

***

“你在撿個啥?”

“沉船遺珠。”查爾斯東尼答道。幾天以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最後幹脆跟在她身後,就像海鷗群一樣。她拖著的後腿劃開沙土,他趕緊扒拉著挖出的貝殼,丟進一個打了補丁的網袋。吃的吧,她猜。的確,他從包裏抓出一只小小的貝殼,又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把斷刃的折刀將它撬開。她的傳感器給刀子塗上蒼白的顏色:武器,但對她不構成威脅。

他手法熟練——手一撬,嘴一吸,再丟掉外殼,整個過程不足三秒——不過也只嘗到一小口肉。付出許多努力,卻只有微薄的回報。

他瘦骨嶙峋,衣衫襤褸,個子不及普通人,也許是年紀還小。

她以為他會問哪艘沉船,那麽她就隨手指指海灣那邊城市的廢墟,敷衍說多了去了。可他的反應令她頗感意外。

“你拿這些來做啥?”他用沾滿沙粒的小手擦擦嘴,拳頭下方不小心探出了破損的折刀。

“等數量夠了,就拿來穿項鏈。”一點亮光閃現,她發現一團俗名“死人指”的海藻下方有什麽東西,立即艱難地俯身拾取,運用失靈陀螺儀的數學計算勉強維持平衡。

那孩子饒有興趣地在一旁觀望。“不行呀,”他說,“這些可做不了項鏈。”

“為什麽呢?”她靠著瘸腿的重量,再俯低十厘米。就算摔倒也無所謂。

“我瞧見了你撿的東西。全都不一樣。”

“那又如何?”她問道,又成功俯身幾厘米,液壓系統嘀嘀作響。某天,液壓系統或者燃料電池報廢,她就將以這種姿勢僵立在原地,像一座雕塑,任憑海風和海水侵蝕,海潮將漫湧上岸,漫過她頭頂。她的甲胄已然有了裂縫,不再防水。

“有些圓,有些不圓。”

她的機械手撥開海藻,寶貝顯現出來,那是一小塊灰藍色石頭,雕成開懷大笑的胖男人模樣,沒有孔。查爾斯東尼撐著自己直起身來,將小雕像舉到亮光下。這塊石頭結構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