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之歌(第2/7頁)

一開始我很難跟她相處。有些日子裏,她會滔滔不絕地談論她最近癡迷的事物,但不是在和我談。她自言自語,對著墻壁說話,對著窗戶說話,對著打印機說話。我就像是個擺設。我在實驗室裏跟著她漫步,記錄筆記。這就好比跟著一個六歲的孩子。她嘟嘟囔囔地回憶多元宇宙、或然歷史、假想未來。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她,是在跟了她幾個月後。那天她突然在一段獨白的半途中停了下來,直視著我,仿佛第一天看到我一般。她說:“記憶是一陣交響呼叫,由關於所有膜宇宙的無窮數據庫來應答。我們只需要聽到正確的音符,或者是在呼叫時發出正確的音符,就好比向一個宇宙數據庫申請某張特定的表格。”

我知道她對食物、天氣甚或假日都漠不關心。我知道永遠都不要挪動實驗室裏的任何東西;而如果是她挪動了,那她就永遠不會忘記。哪怕是鉛筆都有自己的位置。當她離開時,我必須為她攤開外套,將袖子套上她的手臂,這樣她才會注意到它,穿上它,從而在穿過校園回到大學為她提供的褐砂石小公寓的途中,免受新英格蘭天氣的侵害。

我不在乎她是無視我還是全心全意地關注我。時間成月成月地飛逝,我跟在她身邊工作,她看上去正常得令人吃驚,並將我引領至新的認知高度。不過,哪怕是她沉醉於自己的世界,徘徊著對墻壁說話時,我也喜歡看著她。埃爾莎有一種舞者的優雅,她輕盈流暢、漫不經心地繞過物理障礙,而同時她的思想在數學的叢林立方架中嬉戲,她的發絲在燈光中閃閃發亮。她是物理學的精靈女王,而我和她在一起,成為她的侍從、她的華生、她永遠的搭档。

科學界的要人來拜訪她,還有記者以及物理學教授,而我是翻譯。“不,她認為它是個音樂數據庫,或是類似的東西。和謝爾德雷克的形態發生場相關?有一點點吧。榮格?她說他太簡單了——它不是一種集體無意識,而是一個集體數據庫、一張全息圖、是音樂的鑰匙。是十一個維度間的橋梁。是的,有些維度小到看不見。埃爾莎說大小只是幻覺。”我用她某次向我闡述它的方式向訪客闡述它,我從頭上扯下了一根頭發。“這裏面有一百萬個宇宙。我們也在這裏面,也許。”聽我說話的人可能會一臉迷茫或一臉敬畏,或是暴跳如雷。而我會搖搖頭說:“不,我並不完全明白。”

當我說話時——即當我把她的物理學黑話翻譯為英語時,埃爾莎會點頭。有時她會用手輕拍我的胳膊,纖細的手指掠過我的皮膚,在我體內引發一陣近於電力的暖意。

我的論文引起了一場爭論。一位教授說我的研究是不真實且危險的,另一位則說它是埃爾莎的研究而不是我的,但另兩位教授支持我。當然了,埃爾莎也在場,她盯著天花板,在平板電腦上隨意塗寫,幾乎沒有參加爭論。我很焦躁。她只在某些天能看見我。如果這一天我只是一件家具,那她還會支持我嗎?但就在此刻,她提高了聲音說:“亞當是一位模範學生,不僅如此,他還是一位模範物理學家。他在此提出的理論是驚人的,而且只有部分以我的研究為基礎。我們所有人都是以彼此為基礎的。把博士學位授予他,這樣我們就能重新開始工作了。”

於是我成了一名物理學博士。

基利-詹姆斯基金會給我提供了足夠的資金,我得以繼續和埃爾莎待在一起。我以博士後的身份又與她共事了五年。我們的工作得到了其他物理學家的密切關注,我們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了兩篇文章,又寫了一個普及版發表在一本大眾科學雜志上。就算沒有錢我也可以留下來。

在我與埃爾莎相遇六年後,也就是在我獲得博士學位兩年、並拿了三年補助金之後,大學送了她一個PI,即“物理智能”。這是一位同事為她設計的人工智能,它有基本的智能程序以及碩士水平的全物理工作面板。PI擁有多重界面,包括一個可由使用者自定義的全息形象。埃爾莎非常喜歡這個界面,她將PI設計成了一個女孩,這個全息形象的年齡會隨著PI漸增的知識儲量而增長。

埃爾莎和我花了一年時間將她關於弦理論的觀點輸入PI,並在其數據庫中填滿了關於多重膜宇宙形狀的數據資料。這些全都只是理論,只是尚未塵埃落定的爭論,只是超出我想象的理念,即便在數學計算上非常流暢。我以為我們完工了,但是,埃爾莎和我又花了一個月時間給PI輸入了世界音樂資料庫中所有的交響樂:勃拉姆斯和莫紮特、布魯克納和德沃夏克,還有其他音樂家如馬友友和卡洛斯·納凱。最後,在N維數學後,在音樂之後,我們又給PI輸入了文學資料。我們給她輸入人類的故事、傳記、科幻小說、懸疑小說、甚至還有愛情小說。簡言之,我們為PI提供的不僅有數學和科學,我們還向她輸入了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