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之歌(第4/7頁)

我輕輕搖了搖埃爾莎的肩膀,喚醒她。她開始哼唱。我又搖了搖她。“來吧,咱們吃點兒東西。”

在過去的幾年裏,她習慣了在日常生活中聽從我的指揮,就像我在實驗室裏聽從她的指揮一樣。我協助她穿上外套,遞給她一頂絨線帽,然後用灰色外套、灰色圍巾和海軍藍帽子把自己包裹起來。雪輕飄飄地落,校園中一片寂靜。我們穿過人群,在一英寸深的新雪中印下新鮮的足跡。埃爾莎披散的頭發打濕了,外套上蓋了一層雪。我應該先把她的頭發編回辮子的,那樣至少大部分頭發可以保持相對幹燥。

陽光穿過雲層中的一個小洞照在她的臉頰上,將她發間的雪照得閃亮,而後漸漸減弱,凝在蓋滿雪的草坪中露出的幹草草尖上。我笑著,將一只手扶在她背後,帶著她走。而她大聲笑著,牽起了我的手,這是個友好的姿勢,一個連接。

這通常發生在她與世界隔絕的狀態暫時結束之後——她從成天成天的獨白或數據處理工作中清醒過來,看上去恢復了正常,這時候她會伸出手來,期盼友誼與安慰。其他教授不時會來找她,有時留下來和她暢談到深夜,甚至一起開懷大笑,有時則會注意到她的情緒而後離開。系主任們偶爾順路拜訪,資助機構也會派來代表。他們都對她的思想感興趣,有些想法在人工智能方面行得通,但更多只與音樂和數學相關。

我是唯一因為她而注視她的人,我關心她是不是穿了外套,我為她買葡萄、蘋果和咖啡。家人。想到這個我就會微笑。

辣椒和玉米面包的香味溫暖了喬家燒烤店外的空氣,埃爾莎和我微笑著互相凝視,捏了捏彼此的手。我突然想要原地蹦跳一圈,但是我們已經走到店門口了。店裏沒什麽人,埃爾莎選了窗邊的一張桌子。認識我們的侍者拎來了一大罐黑啤酒,接著又端來兩碗辣椒和滿滿一盤玉米面包。

我們在怡人的寧靜中吃著飯,直到我用最後一片面包刮走我碗裏的最後一點兒辣椒。埃爾莎極小口地抿著啤酒,不過她已經吃完她那份了,這是個好現象。有些日子我甚至不得不喂她吃飯。“我今天和PI聊了聊,”我說,“她說,你們倆都在試圖反駁關於你們並不存在於別處的理論。”

“我在尋找自我。她在尋找她的自我。”埃爾莎從那杯幾乎沒動的啤酒中細細抿了一口。而我喝完了第一杯,又倒了第二杯。

我一下午都糾結於這個問題。“好吧。一種理論認為我們每次做決定時都在創造其他宇宙。你喝完了啤酒,或是沒喝完。你在一個宇宙中喝得有點兒醉,在另一個宇宙——可能就是這一個,你沒有醉。百萬個自我。這很容易,也許很容易。你們是相似的,或許你們都是你。”

她點點頭,顯得沒多大興趣,她好像又一次走神了。她的上唇有一點點啤酒泡沫。

我抓住她的手握了握,試圖讓她將注意力放在當下,有我的當下。“不過人們現在對另一個理念更有興趣——其他宇宙存在是因為相同的初始條件存在一百萬次,而極其相似的事情正在發生,另一個你,另一個我,另一個PI,他們全都存在。就和現在的我們一模一樣。”

她輕敲著另一只手的手指,被我握住的這只手反而捏了捏我的手。“那只是關於分支的問題。一種理念認為每天都會產生百萬個微小分支。而另一種則認為存在長久的分支。問題只在於分支的規模與數量。”

我想起父親曾教我學九年級代數,他指著一個完全讓我費解的方程式,抖著鉛筆筆尖說:“你只要明白等值就行了。你不懂等值嗎?”他解這個方程式時完全沒有寫運算步驟,而我得再找一位老師,一位慢到可以讓我跟上思路的人。現在,除了埃爾莎外沒有其他老師了,至少這個課題上沒有。

她看著我說:“你在糾結規模的問題,亞當。這和糾結於時間一樣危險。兩者都只是構想。”

我根本沒有想關於規模的事。“但是……但是第一種多元宇宙,喝醉和沒喝醉的那種,它闡述了關於我的百萬個故事。而第二種多元宇宙根本就沒有體現出自由意志。”

“我——”她舉起酒杯,“——押故事組成的宇宙贏。”然後她一股腦兒喝完了整杯啤酒,接著又喝了一杯,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她站起來,略微有點兒搖晃,我扶住她的手肘,領著她走出門,穿過草坪。

埃爾莎靠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已走到了草坪中間,此時她突然停了下來。我們站在一片昏暗中,雪在周圍撲簌簌地落下。她擡起一只手臂,將手腕繞過我的後腦,將我的臉拉下來親吻。她的嘴唇冰涼又柔軟,我們熱烈地親吻,就像兩個終於被允許休假的孩子。她的唇嘗起來就像甜辣椒和啤酒。這是她唯一一次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