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聲音(第2/7頁)

我開始逐漸明白主人開口所說的話。過去那些聲音只代表憤怒或高興,如今則成為神的告諭。他注意到我們的變化,笑了,撥弄我的皮毛。在那之後,他對我們——我和貓——說的話更多了。窗外的海水黑得仿佛石油,在海浪的沖擊下,鉆塔猶如一枚鈴鐺在漫漫長夜中作響。主人的聲音像一眼幽暗的泉,深邃輕柔。他提起一座島,那是他的家,一座位於大海中央的小島。我聞到了苦澀,那是我第一次明白,話語的背後還有更多從未道出的話語。

***

貓完美地趕上了上升氣流,它在空中懸了不到一秒,牢牢鉗住塔墻。貓的爪尖使智能混凝土墻進入了休眠狀態:代碼讓建築以為落上去的是一只鳥或者一片被風吹來的雪花。

貓嘶叫著吐口水,腹中的反匯編納米機器人隨即附著在墻上,開始啃噬出一個圓洞。等待像一種酷刑。貓鎖定護甲外部的肌肉結構,耐心地懸在那兒。最終,墻上開出一個邊緣帶鋸齒的小口,貓鉆了進去。我把增強現實視鏡信號切換到貓虹膜上的攝像機,我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它閃電般在通風管內穿行,就像一個躁動不安的雜技演員,不斷做著各種加速運動,新陳代謝率也撥到了超速档。我的尾巴下意識地抽搐起來。我們來了,主人。我們來了。

***

假主人來的那天,我把球弄丟了。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花了一整天嗅遍每個角落,甚至勇敢地闖入黑暗走廊——那是貓在甲板下的領地,但我還是找不到。最後,我餓了,回到艙室。屋裏有兩個主人,四只手同時撫著我的毛。兩個神,一真一假。

我大叫起來,不知道該怎麽辦。貓瞟了我一眼,眼神中混雜著同情與鄙夷。然後它把兩個主人的腿都蹭了蹭。

“冷靜點,”一個主人說,“冷靜點。我們現在有四個成員了。”

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區分他們:那時小動物已經教會我用氣味與外表以外的要素來判斷事物。在我的記憶裏,主人身體矮壯,是一個頭發半灰的中年人。新主人則很年輕,似乎剛成年。他身材纖瘦,長了一張褐色的娃娃臉。主人試圖說服我同新主人玩,但我不願意。這個人的氣味太過熟悉,而其他的一切都太過陌生。在我心裏,我管他叫假主人。

兩個主人一起工作,一起散步,還經常一起聊天,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詞語。我很嫉妒。有一次我甚至咬了假主人。作為懲罰,那天晚上我被留在甲板上過夜,即便外面狂風驟雨,而且我害怕打雷。但是,貓似乎與假主人相處得很好。這點也讓我憤恨不已。

我還記得兩個主人第一次爭吵時的情景。

“你為什麽這麽做?”假主人問。

“你知道原因,”主人說,“你記得的。”他的語氣陰沉。“因為必須有人告訴他們,我們只屬於我們自己。”

“所以,我屬於你?”假主人問,“你是這麽認為的?”

“當然不是,”主人說,“你怎麽這麽問?”

“會有人如此斷言的。你搞來了一個基因演算法系統,讓它制造一萬個有隨機變異的你,然後挑出那些符合你理想條件的兒子,只為選中一個能夠為你所愛的。你反復運行算法,直到超出設備負荷。然後你把選中的打印出來。這是違法的,你知道。你也知道為什麽。”

“量產品們可不是這麽想的。再者說這是我的地盤。我是這裏唯一的法律。”

“你和量產品們聊得太多了。他們已經不是人類了。”

“你說話的語氣就像維克科技公司的公關機器人。”

“我像你。我是你心底的疑慮。你敢肯定你做的事情是對的嗎?我可不是匹諾曹,你也不是老木匠傑佩托。”

主人沉默良久,一言不發。

“如果我是呢?”他終於開口,“或許我們需要傑佩托。現在已經沒人創造新東西了,更不必說是活的木偶。我年輕時,人們都以為有了不起的東西正在未來等著我們。飛翔於天空的鉆石小孩,機器制造的天使。各種奇跡。但就在藍衣仙女出現前,我們放棄了。”

“我不是你的奇跡。”

“不,你是。”

“你至少該給自己造個女人,”假主人的語調尖如刀刃,“或許你就不會像現在這麽沮喪。”

我並沒有聽到主人動手,但我感覺到了。假主人哭喊著沖出門,差點被我絆倒。主人注視著他跑開。他的嘴唇翕動,但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麽。我想安慰他,於是弄出點響動,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回到艙室,鎖上了門。我撓了撓門,但他沒開。我只好跑回甲板,繼續找那個球。

***

貓終於找到了主人的房間。

屋裏滿是頭顱。它們飄在空中,沒有身體,懸浮在鉆石柱子裏。我們先前對塔樓的神經系統動了手腳,於是它按照我們的指示執行指令。其中一根柱子開始閃爍。見到鉆石後面那張寒青色的面龐,我輕聲呼喚,主人,主人。但同時我知道這不是主人,現在還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