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醫院(第2/16頁)

他眼看著生命氣息從他身前的軀體中一絲絲流走。

接下來幾天,錢睿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來醫院門口,扒在自動運貨車車門上混進醫院。他悄悄去母親病房,只在裏面待一晚上,不隨處亂跑,不引起他人注意。他沒有告訴父親。父親身體不好,觀念也過於刻板保守,這種違規的私闖,他怕引起父親激烈的批評。

母親開始還偶爾會動一動,後來徹底成了無意識的植物人狀態,身體指征越來越差,被送進了危重病房。錢睿每天夜晚給沉睡的母親擦擦身,翻個身,喂她喝點水。他越來越絕望,內心被悔恨和愛煎熬,想在時間的河流裏逆流而上,揮動手臂卻只是徒勞。

發現

兩周之後,一天晚上,錢睿拖著沉沉的腳步回父親家去,想和父親商量一下給母親送終的事。他特意沒有坐電梯,從封閉的樓梯兜兜轉轉地爬上去,想給自己一個靜一靜的空間。他心裏百轉千回,腦中閃過很多念頭,不知道如何跟父親開口。前幾日見父親,父親還一副充滿期待的樣子,準備著母親的歸來。父親迷信有名氣的事物,很相信既然這家醫院這樣有名氣,那就一定能將母親帶回來。

該怎麽告訴父親呢?父親的身子骨也不算好,之前就有高血壓,心臟病說犯就犯,大夫警告過父親不要情緒太過激動。該怎麽才能讓父親心平氣和地接受,即使是妙手回春的醫院,有時候也無法拯救一個漸行漸遠的靈魂?該怎樣讓父親接受,母親的生命已經奄奄一息?

站在父親家門口,他躊躇了好一會兒。門上貼著的立體福字在樓道間的氣流裏微微顫動,似乎在當面揭露他的內心不安。他琢磨如何解釋母親的病情,如何解釋自己為什麽知曉母親的病情。手幾次放在門把手上,都沒下定決心轉動。

就在這時,門卻突然從裏往外被推開了,鐵門撞在錢睿額頭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呃——”錢睿發出撕心裂肺的低吟。

“小睿,”父親看清楚是他,有點詫異道,“你怎麽在這兒站著?”

“我回家看看啊——”錢睿還疼得鉆心,“您怎麽推門這麽猛啊——”

“那你怎麽不敲門啊?”父親也有點嗔怪道。

錢睿剛想回嘴,卻突然從敞開的門裏看到讓他五雷轟頂的一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揉了揉,那畫面還在。他嚇呆了,身子像磁場中的電子一般顫抖但動彈不得。心通通往下墜,後脊柱第一次有那種忍不住哆嗦的駭然。

他見鬼了。他見到母親好端端地坐在沙發上吃晚飯。

他的嘴張大了,半晌合不上。他對父親的招呼充耳不聞,死死盯著沙發上那個面色紅潤的身影。那個身影看上去健康平和,氣色很好,正在專心致志地夾菜,吃兩口就擡頭看看電視。她穿著母親的長袖棉布家居服,外面系著母親的黑白圓點圍裙,還戴著母親親手做的套袖。看電視的間歇,她有意無意把臉轉向大門口這邊,從側臉變為正臉,更加確定無疑是母親。錢睿驚駭得向後退了一步。父親也注意到他的不正常,皺了皺眉,也不管他答不答話,伸手把他拉入門內。他悶聲撞在鞋櫃上。這一番動靜,讓母親終於把注意力投了過來。

“老錢,怎麽了?”這個母親問,接著,她看到了錢睿,“呀,小睿回來啦。”

她叫父親“老錢”,稱呼是對的。錢睿看著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過來,他眼珠子一直在轉,在內心狂風巨浪波動的同時,面色緊繃著,警惕地觀察一切。

“怎麽這麽多天沒回家?”她神色如常地問他,“我出院這幾天就沒見著你。”

錢睿咽了咽唾沫,啞著嗓子艱難地吐出一句:“爸沒告訴我。”

“老錢,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麽不告訴小睿?”她一邊說一邊從鞋櫃第二層隔板的右手邊拿出一雙拖鞋。是錢睿的拖鞋沒錯。

“嗨,他平時太忙,”父親說,“我想著周末告訴他的。”

錢睿整個晚上都處在魂不守舍的狀態中。他一直死死盯著這個母親,一切細節都一樣,臉上的法令紋、痣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母親的常態,他問她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破綻。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懷疑自己了:這真的是母親吧?是母親回家了吧?也許昨夜到今晨,病懨懨的母親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又或者他在醫院搞錯了,醫院躺著的那個人不是他的母親?

他頭腦中的思緒繞成了團,越想捋清楚,越系成了死疙瘩。他看著在他身前來來回回的這個母親,總覺得有點什麽地方不對,但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母親問了問他近來的工作情況,還充滿關心地叮囑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好容易熬到晚上九點半,錢睿抓起包落荒而逃。他回到醫院,依往常的途徑找到母親,母親還在。他的心“咕咚咚”地落回肚子,出了一身虛汗,似乎松了口氣,起碼證明自己的記憶真實,沒有出現瘋狂。但隨即他又開始犯嘀咕,近距離打量面前母親的軀體,查驗自己有沒有可能認錯人。母親灰暗的容顏已經和往常不太像了,緊閉雙眼、皮膚松弛、頭發剃掉一半,只有面頰上的兩顆痣和脖子上的一顆痣宣告她的身份。而這三顆痣不可能錯。錢睿看到這裏又有幾分安心。他從小到大摟著媽媽的時候都記得她的這三顆痣。這個垂死的女人就是媽媽,他近日的守護沒有錯。他看著她孤零零的淒涼,眼淚忽然湧進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