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問題

當兇案的消息傳遍世界,多數人都忘了愛的問題。

出事的是林安,一個被鎂光燈放大了的名字。他就像是人工智能行業的托馬斯·愛迪生,曾經在無數全息小報上被編纂事跡。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隱喻,活成了一個魔法師的形象,他是那麽的不苟言笑,就好像他自己是一個人工智能,手下的作品倒像是人。他臉上的肌肉有一種許久不用的退化感。對於市場盛傳的林安用自己的生命注入人工智能的流言蜚語,他也不在意,似乎充耳不聞。這種埋首研究、不問世事的傲慢作風讓他的對手既嗤笑又妒恨,但又無法阻擋林安的德爾斐公司市值不斷飆升。

林安曾經是人工智能的代言人、偉大的設計者、德爾斐公司首席智能工程師,因此,當他家的人工智能超級管家陳達出現在命案現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好像是某種農夫與蛇的隱喻。

林安在自己的家中遇刺,成了植物人。

青城

法官青城對於公開開庭審理頗為躊躇。他還沒有想清楚該如何面對公眾。

這個案件發展到現在,公眾對案件的興趣已經遠遠超出了案情範圍的內容。青城每天瀏覽和收聽所有與案子有關的社會反應,包括媒體上的,也包括社交網絡上的。事件發生一個月之後,討論不但沒有偃旗息鼓,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是所謂的人機共處時代以來第一次爆發出“AI是犯罪嫌疑人”的傷人事件,在社會上引起的關注和爭論如暴風雨前的海浪,層層呼嘯疊加。青城能理解民眾的焦慮,他每天避免外出。記者一直在法院門口采訪問詢,稍有所得就四處傳播,一時間流言四起。

青城能觀察到的,在民眾中間,首先爆發的是一股恐慌的聲浪。這是保守聲音的復辟。社會中的保守勢力一直以來都對人工智能頗有非議,總是擔憂會出現人類被人工智能奴役或屠殺的前景,一直試圖呼籲立法禁止人工智能研究和應用。在最近幾年的進步趨勢中,這種聲音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壓制下去,但此時借林家的傷人案件又迅速爆發出來。有保守人士在網上呼籲聯名簽名,又一次勾勒出某種類似於弗蘭肯斯坦的昏暗的人類未來前景,要求銷毀這類“高智商危險機器”,並在未來限制所有人形人工智能的研發。一時間應者如雲,老一輩紛紛發聲。其中有多少是利益相關方的渾水摸魚,青城也無法估量。

德爾斐公司毫無疑問對此強烈反對。青城曾在私下問過他們,是擔心公司的科研前景,還是真心相信不會是陳達所為。這兩種態度會導向兩種不同的抗辯方式,也會有不同的法庭方案。德爾斐公司給出後一種態度。他們不相信陳達對人有惡意。他們在一片譴責聲中獨自抗爭,呼籲調查和澄清真相。他們表明說,他們研制的人工智能無條件遵照機器人三定律,不會主動傷人、殺人,只會保護人類安全。這次事件一定是存在誤解,如果因為一次尚不明了的事故就禁止研發、輕率銷毀所有成果,對人類來說得不償失。德爾斐公司的據理力爭自然引起AI開發行業的一片共鳴,有不少工程師都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事件的討論升溫,涉及人工智能的法律權利和人格權利,進而涉及對人工智能行為動機的判斷,這裏面多少都摻雜了某些主觀臆測的成分,也有很多私人利益摻入,不一而足。人們幾乎已經開始為了陳達未來應該判定的刑罰類型而大肆爭吵。

令青城有點意外的是,第一個推波助瀾的,竟然並非德爾斐公司一貫的最大競爭對手斯蘭公司,而是德爾斐一直的戰略合作夥伴龐德洛蒂公司。德爾斐公司專長是制造算法和整體調試,它最緊密的合作夥伴就是制造AI身體部件的龐德洛蒂公司。龐德洛蒂公司幾乎是在新聞剛開始傳播的水花上就站出來,聲明自己和德爾斐公司的合作夥伴關系近一年已結束,理由是當初就認為德爾斐公司的算法有潛在風險。想想也自然,生意場上哪有永恒的夥伴,要緊的是不讓此次危機事件連累到自己。

接下來,就是意料之中的波瀾。“AI倫理控制協會”組織了三場大規模集會示威,一次是在網絡上,兩次是在現實中。“AI倫理控制協會”一向在社會邊緣活躍,不時發一些言論,雖然無法與家用人工智能商業化抗衡,但由一兩個明星人物做代言,也時常吸引追隨者。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自然不會放過表現的可能性。他們比一般民眾高一個層次,從自我意識生成的角度論述人工智能反叛人類的必然性。

最後才是斯蘭公司的爆料,作為事件發酵的重磅一擊。斯蘭公司聲稱,作為開發之父,林安自己都不再相信其公司產品的可靠性,近幾年一直研究全腦仿真。他們當然絕不肯承認人工智能技術整體有問題,但他們言之鑿鑿地表明德爾斐公司的產品有問題。證據就是林安近幾年低調匿名發表的一些有關人腦仿真的文章,其中有明顯的憂慮成分。